翌日,太元觀更加布置輝煌,遠遠從牌樓望過去,一片顏色鮮艷的旗幡與火紅的燈籠在樹影與層層殿宇間交相輝映。
文卿拾階而上、進入牌樓,正面是一座飛檐迭翠的二層山門,左中右一共叄扇大紅門。牌樓與山門之間是一片曠闊的平場,右側是一排矮小屋子,左側則布了一片池塘,水中錦鯉成片,池上拱著一座小巧的白玉橋。
昨日她來的時候,觀內人頭攢動,故沒有仔細參觀,今日見早,觀內人煙寥寥無幾,環視下來,才覺有幾分令人神怡心靜的莊重雅緻。
清晨的寒風帶來陣陣青煙香氣,文卿穿過山門,亦如昨日般站在鐘鼎前持香闔目。
道人誦經的聲音不絕於耳,旗幡獵獵,檐角風鈴被風作響。
黑暗中,她細細嗅著這味如花似麝的香氣,腦海中卻不禁浮現出那抹蓮青身影,以及伴隨她一同出現的、杖端輕叩青石地板的聲音。
她依舊聞不慣這種濃烈的木質香氣,彷彿讓人眩暈,此時卻不禁覺得別有韻味,就像……
“是降真香。”
忽的,一道清幽聲線在文卿身旁響起。
低喃猶如耳語一般。
文卿怔了一下,遁聲望去,只見鶴生已經站在她身邊,亦如昨日。
——就像這年輕美麗的女子,即便瘸了一條腿,拄著手杖,依然松形鶴骨、朗艷出塵,帶有一種怪異的、扭曲的美感。
前來赴約,她穿的是雲雁緞襖與硃砂錦裙,裹著青緞披風,頭上漆黑油光的纂兒別了兩根珠花簪子,耳墜與簪一色。她已用心裝扮了,不過站在她面前,卻又顯得落於俗套了。
鶴生將持香的手從額前落下,側首看著她,繼續道:“宋姑娘似乎有些聞不慣這個氣味。”
“啊…恩,是有一點,這是我第一次來道觀,”文卿有些不知所措地躲閃著視線,蓮步至鐘鼎前,“不過聞多了就好了。”
記憶中,他也經常點一種木質香,不過至於是不是同一味,太久了,她決計是想不起來了。
鶴生將手杖遞與身後小廝,跛著腳上前,“那大概就同我第一次聞見女子身上的胭脂水粉味是一樣的。”她左手兩指持香,右手則一支一支從中摘取,依次插入香灰。
她的指尖被凍得有些泛紅,手指雖然細長,卻不是大家閨秀那般細伶伶的蔥指,而是微微帶了點骨節,淡紫色的血管分明,要說這是嬌生慣養的仕官公子的手,亦可。
文卿想這興許是道教的規矩,便懵懂地學著她的動作依次上香。上畢,鶴生側身作了一請,文卿頷首上前,有些局促地隨她一道走。
“道長第一次聞見胭脂水粉是什麼時候?”她問。
“是四年前剛下山的時候。”
四年…前……
文卿腳下已有半分虛浮,“還記得那是什麼感覺么?”
她不知自己為何如此問,但對方聽罷,彷彿認真地回憶起來,片刻答道:“感覺…有些眩暈。”
她話中帶著笑意,不知是笑當初自己年少輕狂,還是笑那段關於胭脂水粉的回憶。
二人拾級而上,由北殿鸞台折入右側狹窄夾道。
夾道內很是昏暗,誦經的聲音逐漸變得縹緲,文卿低頭看著自己隨步伐而瀲灧起伏的裙擺,心中思忖著她的回答。
眩暈……
她沒想到對方會同自己所想一樣,但轉念一想,不禁又心生好奇。
在文卿看來,“眩暈”一詞總是帶著令人浮想聯翩的意味,尤其當這個詞用以形容一個人的時候。
緘默了良久,她終忍不住了,抬頭,神使鬼差地問她:“……那道長覺得我呢?”
當話音落下的頃刻間,她的呼吸幾乎都要窒住。
鶴生的腳步停下,微微垂眸俯視她,文卿對上她波瀾不驚卻十分專註的視線,好似莫名有了勇氣,繼續道:“道長覺得我身上的氣味是怎樣的?”
鶴生的笑意又加深了幾分,頗為意外地打量她。
文卿斂容屏息,被她玩味視線看得逐漸茫然動搖。
顯然她不該問這個問題。文卿後悔莫及,到底她們只有兩面之緣,尚未親近至此,可以問得如此唐突。況且如今四年過去,想必她再不會對這種氣味有別樣感覺了。
“抱歉,是我多言了,我們還是聊正事吧。”
“請稍等一下。”鶴生將她手臂抓住,上前了一步,將她攔在高牆之間。
文卿心頭猛得一震,“怎麼了?”
“失禮了。”
言罷,陰影緩緩傾覆下來。
片刻,一雙微涼的的手將她下頜向一側抬去,文卿便覺細密軟發撩過頸間,一股濕熱氣息搔在她耳下的肌膚與寒毛上。
這人是在聞自己身上的氣味。
當她意識到時,逼仄而陰暗的夾道內,空氣好似都凝滯了般。她的手掌抓著她的肩膀,文卿亦抓著她衣服,聞著她身上淡淡的木質香氣,胸腔益發鼓動。
但下一刻,文卿便發現她的氣息正極緩慢的、向她咽喉的位置一寸一寸探索,彷彿下一刻就要將她分食的野獸一般。纖細潔白的脖頸因急促的呼吸而一張一弛,婉轉起伏、跳動。這種怪異的聯想不禁讓文卿渾身都戰慄起來,呼吸也漸覺局促。
一股癢意從心底鑽出來,像被焚燒。
她不受控制地咽了咽口中唾液,微微揚起脖頸,望著搖曳的斑駁樹影,神思亂作一團,“道長…這是戲弄我么?”
說話時,喉嚨微微震動,熾熱的氣息也隨之頓停。
鶴生將她放開,起身時,氣息從她臉側略過。她退了一步,文卿看見她眉目間仍是一派雲淡風輕,一雙眸子卻深得幽潭也似。
她道:“姑娘若是戲弄,貧道便也是戲弄;姑娘若不是戲弄,那貧道亦不是。”
文卿怔了一下,恍然明白原是自己問得輕浮了,她以為自己這是在調戲撩撥她。她一時不知如何解釋,方啟唇,這時,夾道那頭又傳來了腳步聲。
來人是關山,文卿忙側過身去,頷首避視。
關山將二人打量了一番,與文卿頷首示意,遂與鶴生道:“可算找到你了,小師叔,我師父讓你過去。”
“怎麼了?”
“師父她搬東西的時候腰閃了,讓你代她過了今天的法事。”
鶴生回頭看了她一眼,文卿察覺二人視線,忙道:“道長不必顧及我,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改天吧。”便倉惶跑走了。
鶴生冷哼了一聲,“你師傅倒以為我腿腳方便?”
“又沒讓你跪,況且這裡除了師父,就數你的輩分最大。”
“可我也不是你們觀的人,讓她忍一忍自己去。”
“很快的,你就站在最前面把寶誥念完就行了。”
後來,也不知關山同鶴生是怎麼拜託的,鶴生終究是穿上了降紅法衣,頭結蓮花冠,站到了隊伍當中去了。
觀內敲鑼打鼓,人越來越多。不時,法事熱熱鬧鬧開始了,文卿魂不守舍地站在香客的隊伍當中,心卻早已不在此處。待法事結束已近晌午,便稀里糊塗跟著舒宜出了道觀。將上馬車了,她才想起自己還有話沒說。
舒宜見她踅身要回去,忙拉住了問:“誒,你幹嘛去?”
“我找道長有事。”
“這裡那麼多道長,你找的是哪位道長?”
文卿沒心思與她調笑,匆匆道:“你先回去,不必等我。”
“傻丫頭,人家就住你邊上,想說什麼回去說就是了,還是說,你是想坐人家的轎子一同回去?”舒宜玩味道,“行啊你,有了新歡,就忘了我這舊愛了。”
文卿臉上一熱,別無二話上了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