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卿渾身一震,跑上前,看見地上的少年張著嘴,下頜艱難地動了動,但是就像生鏽的車軲轆似的,即合不上也張不開,他似乎想咽下口腔中的涎液,咽喉阻塞得難以動彈,喉結滾動時,像摻雜著濃稠的血液,最後堵不住了,才一點一點從瓷片的邊緣溢出來。
文卿看著他,他的眼睛瞪得極大,一時間,她登時感覺好像有一股寒意從腳底心盤旋而上,暗暗咽唾時,咽喉中莫名感覺到一股鐵鏽的血腥味,讓她腹中一陣反胃,周體生出刺骨的涼意。
她緊了緊發白的手指,強行逼迫自己避開目光,連忙上前扶起地上的鶴生。
鶴生跛著腳被扶到身後的圈椅上坐下,生生感覺到文卿的手在發抖。她抬起視線仰面看她,此時她的雙眸中儘是驚慌,點著窗外透進來的碎光,見了鬼般的魂不守舍。
“文卿,”鶴生輕聲喚她,抓住她扶著自己的手。興許是因為淋了一些雨的緣故,總之是一片涼意,手心不知是雨水,還是發的虛汗,“文卿……”她再次喚她,聲音更加渴望與乞求。
片刻, 文卿適才回過神來,對上鶴生的目光,在一片柔情蜜意中,她眼眶再次湧上水霧,“我、我是不是……是不是需要……”文卿的腦子亂作一團。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屍體,上次她娘死的時候,她還沒有那麼深的感觸,因為她那時很快暈倒了。但是此刻,一個前一刻還活生生的人就這樣死在了她的面前,這種衝擊不言而喻。
她雙腿一軟,蹲下身,不知所措地抓著鶴生的袍子,“他是不是打你了?打的哪裡了?讓我看看你哪裡疼了。”
“我沒事,”鶴生柔聲安撫道,“你上抽屜拿兩瓶葯來,幫我上完葯,再派人上衙門報案。”
“好、好……”
少年下手重,幾棍子,身上腿上就有幾道烏紫的淤青,再難捱,但是好歹沒有傷到筋骨,鶴生是這麼想的,但是給她上藥的女人卻不是這個心思。因為沒過一會兒,一滴一滴眼淚豆子就滴在了她的腿上,溫熱的液體沿著她的肌膚滑落。
鶴生見著不是滋味,看著她低垂的腦袋,“對不起……”
文卿一怔,卻沒有抬頭看她,而是任憑眼淚更凶的落下來。
她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心跳依然不能平復,並且渾身因為恐懼而陣陣發涼。
沉默了好一會兒功夫,她適才艱難地嚅了嚅唇瓣,“你故意挨他的打不還手,是為了在公堂上有個交代,還是為了報復我?”
言罷,文卿適才看她,這人即便一字一句皆是溫柔,說到此處,雙眼依舊難掩陰鷙。
“文卿,我從未想過報復你,”鶴生回以堅定的目光,眼底黑沉沉的,“我這麼做只是想讓他死得其所罷了。”
“死得其所……”文卿給她擦拭膏藥的手指停住,話音顫抖,看著她,感覺背脊一陣莫名涼意。
她腿上烏青幾乎紫得泛出血絲,一道細長的血痕貫穿,她把自己弄成這樣,竟然一句“死得其所”就帶過去了。
但是她也知道,自己絲毫沒有立場怪罪她。留下少年的人是她,想要鶴生接受少年的人也是她,他們之間發生摩擦,主動維護少年的人也是她。她輕而易舉中了少年的小伎倆,只因少年一副老實忠厚的面孔,而她也認定鶴生始終都是一個對下人刻薄寡恩的人。
她哪裡不知道,真正該說對不起的人應該是她才對,都是因為她,都是她的錯,但是……
但是……她卻感覺,她已經受到了她應有的懲罰。
在面對鶴生這一身傷痕的時候,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悔恨。
“混蛋……”文卿堅持不住地埋下頭去,雙手捂著臉,試圖將自己狼狽的樣子遮掩住,“我再叄誤會你,當著你的面維護傷害你的人,讓我看見真相,讓我傷心後悔,如今你一定很痛快吧……”
鶴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只能抱住她,用盡她僅剩的所有力氣。
她承認她的做法是過激了些,但是如果再來一遍,她依舊會這麼做,她會讓這個噁心的男人死在他所謂的愛的人的面前,讓他死不瞑目。
文卿的恐懼是她唯一的後悔。
半個時辰后了,衙門來人了,鶴生在一眾熟識的官差面前沉穩地解釋來龍去脈。說的是少年因為自己對他的苛責而懷恨在心,對她施加暴力。但是好在準備殺了她的時候,宋姑娘出現在了現場,少年嚇了一跳,她便想要藉此掙脫出來,結果糾纏之下,他俯面摔去,喉嚨磕在了地上的茶杯碎片上,這才釀就了這場悲劇。
不能說這番話沒有漏洞,但是碎片已經卡進了少年咽喉的骨頭裡,仵作也是廢了一番力氣才拔出來,沒人覺得她一個渾身是傷的瘸道姑能奈何得了一個高大的男子。
在衙門待了一下午,不光梁舒宜聞訊而來,就連待嫁的秦秀娥也來接應。
鶴生結束審訊出來后,梁舒宜就很快被她爹的手下給抓了回去,梁舒宜則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要上酒樓搓一頓。文卿卻連聲拒絕,她得帶鶴生回去養傷。舒宜見狀沒辦法,給她找了個金陵最好的郎中,自個兒也幫不上忙,只得回了鋪子去。
很快入夜了,春桃將兩副帖子熬作一碗苦藥,文卿接過,與她道:“你的身體還發著熱吧,趕緊回去休息,這裡我來處理就好。”
“姑娘,我不要緊的,我已經……”
“回去吧,”文卿倦怠地玩笑道,“讓我們單獨待一會兒。”
這番理由春桃沒法拒絕,只得回去。
文卿獨自站在長廊下,外面的雨還在下,但是小了許多,幾乎煙霧一般。
待春桃離去,她適才端著葯進屋。
上衙門的時候,春桃哭著告訴她,說昨晚少年主動請纓給她燒熱水沐浴,但是水壓根兒不是熱的,只有一點溫而已。她那時聽他說是不小心的冷水摻多了,也就信了,但是前兩日的咳嗽加上這一通涼水澡,早上便爬不起來了,加上下雨的緣故,隔壁院子的動靜是一點兒也聽不見。
此時鶴生靠坐在床上,她坐在床邊,下意識想要一勺一勺喂她,但是她接過了熱碗,低聲說著自己來,沒一會兒便喝盡了。
鶴生放下碗,文卿沉默地接過,“郎中說你要靜養一個月,不然你這腿就真的廢了。”
她的語氣里滿是疲憊,話音很稀薄,像風一吹就斷的柳絮。
她正起身要出去的時候,鶴生將她的手拉住,“文卿……”
文卿沒有掙脫,而是解釋道:“我不走,我……你需要好好休息,我就在這裡。”
鶴生注視著她,直到從她的目光中感受到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