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楚奇怪他為什麼會拿這本書,點了點頭:“高中時候看的,還是我媽媽上學時候買的線裝本,講男主角君實創造自己的妻子嫻嫻的故事唄。……你也看過嗎?”
庾佑之看了她一眼,掩下眼裡的情緒,低頭翻過一頁:“嗯,我也是以前看的,那時候我比你現在還要小一歲,大概入伍半年的時候?我們都把它當黃書看。”
褚楚眨了眨眼,見他表情很是坦然,心裡微微一動,牽住他胳膊問他:“別人說起自己都是隱惡揚善,怎麼到了你這兒……反倒成天隱善揚惡呢。”
“這算惡嗎,我只是想把我那時候想的都告訴你,”庾佑之斜她一眼:“而且,我本來也不算個好人。”
他抽出手,隔著頭髮攬上褚楚的後頸,指尖勾住她襟口的盤扣摩挲,壓低聲音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背地裡是怎麼罵我的,‘萬惡的資本家’,‘腦滿腸肥的變態’,還有‘床上的衣冠禽——’”
還沒說完,褚楚就貼過來捂住了他的嘴。看得出來她是真的著急了,睜大形狀嫵媚的眼睛,皺著鼻子要他不再往下說。
“你怎麼什麼話都講——”
庾佑之壓著眉悶悶笑,有些許擾進西裝領口的發梢露了出來,又隨著他抬眼看書架的動作隱了回去。
男人抬手把褚楚攬到懷裡,右手上的書又翻過兩頁,突然開口道:“以前沒什麼別的感覺,現在覺得……你倒很像嫻嫻。”
他親了一下褚楚的發頂:“我的‘嫻嫻’。”
褚楚沒想那麼多,第一個反應是高興:“嫻嫻很美,那我豈不是也——”
“……嗯。”庾佑之帶著笑意看了她一眼,低頭繼續翻看那本薄薄的書。
嘻嘻笑了一會兒,褚楚才開始想庾佑之方才說的話的意思。
她輕聲反駁他:“其實……也不像吧。嫻嫻獲得知識和眼界以後,超過了君實,甚至需要君實上前主動追趕。可我……我從來沒有超越過你的成就,至少現在沒有。”
庾佑之把書放回原處,書脊因為年久有些許的翹邊,他垂眼把那幾處毛糙的地方壓展,表情自然,彷彿隨意聊天似地回答她的話:“我說的不是這方面,……很久之前,你就在前面了,是我一直在想辦法追上你。”
他說完這話,調成靜音模式的手機在褲兜里突然震了起來。
庾佑之臉上情緒很淡,隻眼神帶了點灼熱看向褚楚的眼睛:“你先找找看要借的書,我接個電話,在一樓登記處等你。”
男人接電話的低沉聲音逐漸變遠,褚楚卻還站在原地,有點呆的樣子。
她的手背在身後,手指攪在一起,纏緊了又松。滿目上了年紀的舊書,像一場大而厚的雪砌在她的面前。壘壘迭迭紫芽姜的顏色,像雪落上小孩子的手。
褚楚臉色並非聽到心上人意有所指表白后的喜悅,反而是迷茫。她轉頭去看空蕩的樓梯口。已經沒有人在那裡了,她又偏頭看自己臂側的位置,那裡彷彿還有男人身體的餘溫。
她那點說不得的心思,她自認為已經慢慢消祛了,身體的歡愉與情感的交互被她不知道什麼時候起清清楚楚地分開。許是因為她對庾佑之了解更深,知道他不是那種因情誤事的花花公子,於她最多當個解悶的玩意兒,而永遠不會考慮交給她以他的全部真心。
他先前是說過,讓他不如意,只需要說她不喜歡他。可褚楚事後冷靜下來去想,卻得不出一個有邏輯的理由。
……他如果喜歡她,怎麼會不提想和她做男女朋友,而選擇維持當下不足為外人道的物質包養?
因為自己喜歡他,所以更感到無法言說的灰心喪氣。
褚楚抿了抿唇,索性先低頭找自己要借的那本書,在把它從最下面一層的書櫃里拿出來的時候,她堅定了心裡的打算。
一個掌握了極大權力的男人,說喜歡她愛她,卻沒有主動確定關係地位平等的打算,那這份“愛”,只可以說做是準備好在未來她要離開的瞬間捕獵她的牢籠。
她現在,也算是在出賣自己的勞動力償還家庭過去的欠債,自由得一無所有。可等她能夠解除這份勞務合同的時候,決定權卻並不在她自己,並且很可能因為自己提出了這個要求而連自由都失去。
褚楚見過庾佑之工作和面對下屬時候的樣子,說是無情的工作機器也不為過,他要是像那些古早言情的霸道總裁一樣強取豪奪,她根本沒什麼萬全之策。
她逃避去想庾佑之或許是認真的這一可能性,因為這會令她更加恐懼,關於自己也許未來會遭遇的命運,和自己欲說還休欲言又止的心。
庾佑之這廂也沒想到。
這種老舊愛情模式的表白方式,只讓他覺得肉麻矯情。他從前想的,就是要在床上,在淋漓的交歡將近尾聲,她被自己弄到含著眼淚高潮的時候,直白地告訴她。
至於那些什麼男人在床上說的話是假情假意的說法,他根本沒在意過。
可剛才,他記起以前在部隊的時候一個人靠在床邊看《創造》,十七八歲的年紀。男主角對女主角身體細節的回憶,幾乎是他的性啟蒙。對他而言,這本小說的意義,遠非作品本身所想要表現的複雜時代信息而已,還有他個人的生命記憶。
聯想的速度變快,導致書中本來的象徵意味的密度更濃。他突然就覺得,這本書出現在這裡理所當然,而把當年少年時候的初發萌動與如今身旁的女孩子連在一起,顯得是如此的順理成章。
於是他也這樣開口了。
在他確定自己喜歡上褚楚的時候,庾佑之的心裡,二者的關係就不再是金主藏嬌,而是未確定關係的男女朋友,無謂地位和金錢,只有感情上的角逐與奔赴。
他沒有真正交過女友,過往的女伴往往在他察覺到對方對自己有別的感情苗頭的時候,就已經果斷選擇斷掉。他也沒有關係密切的女性朋友,身邊的友人要麼過於感情順利要麼過於花天酒地,沒人能作為他與心儀的女孩子發展愛情的參考。
於是庾佑之不曉得對於褚楚來說,身份的更易往往比表白更加重要。他只想著,褚楚知道了自己的意思,以後應該會對自己更主動一些。
男人坐在閱覽室入口旁的休息區,收起已經結束通話的手機,目光緩緩溫柔下來。
褚楚是一張鮮活的白紙,他親手為她染上了慾望的顏色,使她成為一朵獨一無二的緋色紙薔,牽動他的目光和心神,也牽動別人。從前只有他看到的美麗,如今逐漸再無法被稚幼年歲的外衣遮掩,需要他努力大步上前去追,挽留她芬動時候似假而真的情意。
一束玫瑰被浪捲走,但總有一天會漂到他的手中。
他的嫻嫻。
……
“兩年前他那樣容易的取得了夫人的心,佔有了她的全靈魂,而現在卻失之於不知不覺,並且恢復又像是無望的。”
“兩年前夫人的心,好比是一塊海綿,他的每一滴思想,碰上就被吸收了去,現在這同一的心,卻不知怎的已經變成一塊鐵,雖然他用了熱情的火來鍛煉,也軟化不了它。”
“神秘的女子的心。”
——《創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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