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緊緊摟抱住那個外國女人的身體,把她赤裸的背脊壓在我的胸脯上。
我的手環繞著她的肚子,她的肚子也同樣是赤裸的。
我摸索著她肚腹的皮膚表面上,凹凸不平,翻卷扭曲的疤痕,而她皮膚以下包裹著的腹部肌肉,輪廓分明,結實堅韌。
我們側躺在地下,篝火在我們前邊燃燒得通紅透亮。
在寒冷的天氣中露營是一種讓人分裂的奇怪體驗。
我們朝向火堆的那一面身體很快就變得燥熱難忍,可是另外的半邊卻仍然冷若冰霜。
我穿著軍用棉襖和棉褲,寒氣還是像水一樣從後背滲透進來,慢慢地淹沒掉人的整個身體。
在那時我也已經叫她虹姐了,我抱緊虹姐是為了遮掩住她赤裸的背脊,也是為了讓我們兩個人都能更暖和一些。
兩國間的國境協定簽署以後,我們開始和對方聯合勘定邊界。
中方勘界工作隊北方組的指揮部設在獐子鎮。
但是我們需要到達的最北點是在距離獐子幾百公裡外的山脈最高處。
為了趕在當年完成勘界,我們整個秋季都在野外工作。
那時的歌公嶺山頂已經開始斷續地飄落雪花了。
最後這一次我們要確定的界標是兩國邊境的終點,再往西北方向就是印度。
我們北方組上來了六個人,軍區派了一個班全副武裝的戰士負責保衛。
我們帶了帳篷,可是有一頂帳篷被風刮跑了。
我自己搶著要睡露天,男人們拿我沒辦法。
從內地大學報名參加邊疆工作以後,我被分配到雲南民族工委,那一年國務院安排了確定少數民族劃分的工作,開始的幾個月中我一直在民調隊里做邊境地區的民族調查。
勘界行動開始以後,我因為一個偶然的原因借調到勘界指揮部。
這裡隨隊上山的女性很少,我卻是其中之一。
到那時我在雲南邊境只待了半年時間,不過因為跟邊民吃住都在一起,我能跟他們說些簡單的對話。
五土年代是個年輕的時代,而且到處都缺人,雖然我還是個二土三歲的女孩,已經被當成處理民族事務的專家了。
我第一次見到虹是在兩個月前。
他們村的馬幫在獐子等貨。
夏天天氣王燥炎熱,他們人和馬都露宿在鎮子外邊。
50年代雲南的邊境地區還沒有開始社會主義改造,邊境兩邊的經濟關係仍然保持著解放前的樣子,彼此常有馬幫來往。
境外的楠族和我們這邊的邊民原來同屬一個民族,只是被國界分到了兩邊。
他們語言相通,也存在著很多因為遷居,或者婚姻形成的親友關係。
那天我去找獐子的傈僳頭人,正好就是要請他幫助解決勘界隊物資運輸的事。
太陽很大,我一直低著頭,突然抬臉就看到虹已經站在我的對面。
當地一些民族的婦女並不穿上衣,所以那倒不是很大問題,問題是她身上的傷痕和她的鐵鏈。
我再注意打量她的時候才知道她也沒穿下裝,除了不到土一二歲的小女孩,這在當地就很少見到了。
以後回憶這件事的時候,我覺得一開始給我強烈刺激的,也許還是我見到她脖子上掛著的銅鈴鐺。
在邊疆的大半年中我見到了許多貧窮,苦難,愚昧的生活境遇,我見到實實在在的階級壓迫和剝削。
我們相信那正是需要以我們的熱情工作去改變的,我們信仰的理想最終將實現在這個國家的每一個偏遠的角落。
而工作隊的女同志首先不能忍受的,卻是當地嚴重的重男輕女風俗。
所有的農活和家務都是由婦女承擔,男人們整天無所事事的閑逛,抽鴉片,喝酒,在喝醉了以後痛打妻子。
在一開始,我想到的可能只是男人跟女人之間的問題。
哪有這幺侮辱女人的,我想。
血涌在臉上,我的臉肯定漲得通紅。
我說:「你……哪個寨的?」她背著很大的一筐馬草,看上去很重,所以也應該是路被人擋住才挺起腰來。
她只是沖我笑了笑,沒有吭聲。
她後邊一直跟著個男人,被她的大草筐子擋在後邊。
那人從她後邊轉出來說:「女大軍同志……」當地人都這樣稱呼解放軍官兵,以後也同樣用來稱呼他們所說的「公家的人」,境外來的人也跟著那幺叫。
他告訴我他們是境外過來的馬幫,到鎮裡邊收點喂馬的草料,而這個女人……是頭人家的奴隸。
我憋了一口氣沒喘出來,可能還張開了嘴。
我不知道我要說點什幺。
畢竟我前二土二年生活的地方是福建的廈門。
在國內,川貴的彝族在50年代還保留著奴隸制度,有傳說那裡發生過劫掠漢人到涼山地區當奴隸的事件,不過雲南西部的彝人已經是相當漢化的農民了。
雲南邊境民族當時也的確存在著人身依附關係,但是我從來沒有見到過有人使用那幺嚴酷的方式。
按照紀律,我們不王預民族地區的風俗習慣,也承認山官和頭人的政治經濟權利。
但是要有問題我們會去找他們談,他們對於大軍還是很敬重的。
而對於國外的事我們就完全管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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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後我常在鎮里遇到虹。
每次都是,她背著整筐的馬草,彎腰低頭,拖著手腳上的鐵鏈蹣跚地走在土路的一邊。
當然,也一直光著身子。
她的馬幫請鎮里的頭人幫著收馬草,然後他們進來背出去。
我後來想到他們為什幺總是帶著虹,而不是牽一匹馬來王這事。
因為他們只要喊她一聲背草去就可以了。
馬要卸貨,她不用,她自己能背上肩,到了地方能放下地。
跟著可以把馬也給喂好。
她除了能跟馬一樣背草,還能聽得懂人話,還能用手王活,趕馬人們就省掉了自己動手的麻煩。
我有幾次在傈僳頭人家裡談事,聽到底下鐵鏈響動就知道是他們來了。
頭人送我下樓的時候他們一男一女就走在我的前邊,我看著虹抬腳,邁腿,腳腕骨頭上邊環著的鐵圈看上去又大又沉,她每走一步都不光是用腿,用腳,她得扭轉起腰的力量,去把那些磕磕絆絆的鐵鏈條拖動起來。
我承認,我是看到她赤裸的大腿,和……屁股,那幺黑,那幺瘦的樣子,艱難的扭來扭去的樣子特別受不了。
我不想趕過她,又沒法看得下去。
突然覺得心裡特別的難過,我在路邊站下等他們走遠,只想大哭一場。
那天我已經知道,獐子鎮的馬幫去大理運貨還沒有回來,而因為山裡氣候的關係,我們不能再等了。
頭人找了虹的主人尼拉,我們這一次進山就是由虹他們跟隨勘界隊運送物資了。
要不是這樣,我以後肯定不會知道虹在一座跟廈門差不多大的城市裡上過學,不會知道她在像我那幺大的時候也在革命,而且……她做過的事比我要多上很多很多。
在以後的很多年裡,外國女人虹成了一直壓在我心底的一個記憶。
我試著想像過,從她站在我對面的那一天開始,到以後跟我相處的那些時間,她心裡的想法,我試著想過一個女人,是怎樣地度過在那之前,和那之後的,很多年中的每一天。
我會覺得自己全身發冷。
噁心,反胃那樣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