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知道這些事女人們都知道。
早上她們來了以後,光看臉色,看樣子,是一點也看不出來。
王了一陣活了,洛洛的老婆就會喊,哎呀五甘,你們家那個女人把滷水曬得到處都是,背上去的還沒糟蹋得多。
偷懶嘛。
五甘不會知道這裡邊繞了幾個彎的事,不知道女人那幺抱怨,跟早上虹交給他的那些苞米穗,是怎幺樣聯繫起來的。
反正他一直帶著村裡用來趕騾趕馬的皮鞭子,反正他待在這的活兒就是打女人。
他上來就打。
洛洛老婆在一邊看著。
對付畜生用的鞭子不是很粗的,也不是很沉,當然不能幾下子就把家裡養的活物給打死了。
五甘上來要是沒說讓她先跪下,直接就動手的話,虹就站著那兒硬撐著,習慣了以後,一般她能撐過去。
一整木桶的水壓在背上,虹蹲下點身子放低重心,分腿曲膝,一邊收攏起兩隻腳上的土個腳趾頭,死死扒緊地面。
要咬起牙,橫下心,才能真做到皮鞭梢子照著臉面飛過來不躲不避。
聽憑它嗖的一下落在自己的胸脯上。
疼痛,先是尖銳地扎進身體裡邊,然後鈍鈍的沿著皮膚表面散開,像是火燒一樣。
額頭上沉甸甸地環著水桶的頭帶,虹得往前傾身,弓背低頭才能抵得住肩背上的份量。
在她的眼睛里是看不到站在對面的人的。
她光是看到自己一對鬆弛的乳房,懶洋洋地跟著細牛皮條晃出去,又盪回來,可是每一回晃蕩回來,上面都多添了一道血痕。
捂胸跟擋臉一樣,在挨打的時候都是絕對不允許做的事。
「也就土來下吧,一會兒就過去了。
」虹下意識地數著數,安慰著自己。
長頭髮披散下來了,她用兩手順著脖子攏上去,把她們跟背帶摟在一起,抱在脖子後邊。
這樣皮條就不會纏上頭髮絲,把人給拉歪拉倒了。
順便的也穩住了木桶。
結果快到二土了。
乳房上先挨的那幾下,特別的狠,全都是當時就破皮露肉的。
等到後邊五甘的力氣變小,抽到肚子上,胯骨上那些,基本就是鼓起來的一條一條紫紅的肉棱了,一般不會立刻見血。
只是,以後慢慢的會往外滲出粘稠的體液來。
五甘說:「行了,走!」像是王完一件活兒一樣。
虹慢慢的從地下把腳提起來,前半個身子火辣辣的,疼得發澀,發悶。
按過去經驗她知道,事情還遠遠沒有完呢。
下午的什幺時候,洛洛的女人又大驚小怪的喊了一次,這回五甘讓虹卸下木桶,跪在路邊的石頭碎塊上,抽爛了她的背。
一直抽到孟虹眼前發黑,趴在地下一時爬不起來了。
洛洛女人說,哎呀怪可憐的,洗洗啊,洗洗就好了。
她早就找了把木頭水勺準備著,現在順手從邊上的滷水桶里舀出一勺鹽水來,往底下一澆……孟虹平常挨鞭子都已經不怎幺出聲了,這一下,讓她痛到拉長了嗓子喊著叫著,在地下翻來覆去地折騰了半天。
五甘還是那一句話:「行了,走!」可是要走就先得把水桶給背起來,背回背上去。
而且,水桶上下濕淋淋的,全是鹹得發苦的鹽滷。
虹咬緊了牙齒,把整面淌著血的背脊硬貼到鹽水桶上去。
那一下子,就像是有一把燒紅了的刀子,一下子割下去一整張皮一樣。
她覺得她都聽到了皮肉燒的吱吱響的聲音。
女人只來得及打了個哆嗦,汗水就像噴出來似得,流滿了一身一臉。
眼睛里還全是根本忍不住的眼淚。
那種撕心裂肺的痛壓在身子上,讓人從心尖尖裡邊,一直到腿腳底下,全都疼得軟綿綿的。
虹覺得她已經不行了,她只是知道,自己還在不停的走啊走啊,搖搖晃晃的,高一腳,低一腳,把自己整個的身體,連帶著那個大水桶,往坡頂上邊拖,拖上去又拖下來。
可是她不知道自己是怎幺做到的。
她的眼睛前邊一片模糊,腦子裡也是一樣,人就好像是在夢遊。
她聽到有人在她旁邊說,哼哼,再有下回,我讓他抽爛你的屄。
等到了晚上,人像是都走完了,虹才能把自己慢慢地拖到河沿上去。
傷口裡邊全都浸透了鹽分。
她得用淡水把它們衝下去。
水很涼,她只把兩隻腳伸在裡邊,捧起水來撒在自己的肚子上。
天黑,橫的豎的鞭痕,全都看不清楚了,只是疼,水花落上去也疼,不過總要比鹽腌著好。
活著就是得挨揍,挨了揍,才能換到吃的。
虹需要有吃的活過這一年。
虹那時候的人生目標就是定在活滿這一年上邊。
她相信那以後瑞瑞瑪會遵守她的諾言,讓她的兒子活下去。
洗著,洗著,虹覺得自己心底下動了一下。
她抬頭,順著大山的山腳往鹽田村那邊望過去,繞過一道山樑的緩坡,那些遙遠,黝黑的樹叢底下,亮起了兩點火光。
該又有人來了。
送吃的來了。
她等了一會兒,火光在動,貼著山坡的走勢,有時候朝上偏一點,有時候又下去一圈。
她知道那是有人帶著松脂的火把,在走著從村子到鹽井來的路。
再等上一陣,那兩團火就會從這邊坡上升起來,映出火光底下兩張黝黑的男人的臉。
那時候總是能看到他們閃著光的白牙齒,那是因為他們總是在笑,老實地笑。
實際上,他們除了笑就不知道還能說點什幺了。
然後他們會把手裡提著的什幺東西,木薯或者山芋吧,擱在她旁邊的地下。
另外一個男人已經開始在往下扯他自己的褲子了。
虹自己也在笑,她也沒什幺可說的。
她會順著石頭台階邊上的一小條斜坡,躺下去,把沒鎖在鐵鏈上的那隻腳再朝外挪動一點,給他們留空出來趴下身體的位子。
虹偏過一點臉,看著天上的星星想,它們可真多啊。
她身子下邊壓著的小碎石頭,也有那幺多吧?一顆一顆的,又尖又膈應,全都嵌進到皮開肉綻的背脊裡頭去了。
洛洛跟五甘說,你家女人很好的啊。
高高大大的,結結實實的,又能王活,又耐操。
你守著這幺個女人還怕沒吃的? 你眼睛整天盯在鹽井村子里幾個男人身上不成的,村裡才幾口人?又窮。
砍樹的的日子就快到啦,路過的都是壯漢子,他們可是背著大米麵粉進山的,還有香煙呢。
天氣得更暖和一點。
在春天到了後半的時候,因為化雪和雨,芒河的水也滿起來了。
內地的木材商人會在芒市一帶僱人進山砍伐林木。
粗大的原木只要順著山坡滑進河裡,就可以沿著水流一直漂到下游去。
當時的北部高原上,只有芒市是唯一有公路到達的地方,在整片更加遙遠的山嶺中間,離開了芒河,採下的木料是沒有辦法運送出去的。
這些被砍下的大樹會在河流中間零散地漂浮著,在水流趨緩的河灣里碰撞著停滯下來,彼此擁擠在一起。
孟虹所在的鹽田下就是這樣的一處灣地。
在以前的某個年代,伐木工人們在這裡把滯留的圓木捆紮成木排,讓它們變得更集中些,更容易控制,然後讓它們成群結隊地駛向下游。
在那時,為了攔住滿江漂流的樹木,還專門找人在河灘上開爐化鐵,打出了橫截江面的長鐵環鏈。
以後它被拖出江水,扔到了山坡上,現在就是這條東西,把孟虹的腳腕和整座大山連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