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設簡單的堂屋內還到處都散落著過年時喜慶的紅色和金色,堂屋正中的餐桌上擺著簡單的兩三樣飯菜。
桌邊一個二土多歲的年輕少婦正弓著腰,探出上半身,一隻手抱著一名半歲左右的女嬰,另一隻手抓住一名土余歲的,正在掙扎著想從飯桌邊逃走的男孩,同時焦躁地喊道:「別跑,別跑,吃飯啊。
不能吃那些零食了——哎你別跑啊……」男孩膚色白凈,眉目清秀,和方雪晴有些相像。
雖然才土余歲,但身高隱約有直追方雪晴的勢頭,似乎是一個很讓人喜歡的男孩,——如果不仔細看他眼睛的話。
但第一次看清他眼神的人往往都會被嚇一跳。
倒不是說這孩子有什麼兇狠殘忍的眼神,而是因為那雙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里卻像是什麼都沒有。
沒有眼神,沒有感情,沒有靈魂。
再配上他那毫無意義的,單調呆板的「啊啊」的喊叫聲,馬上就能得出一個結論:這孩子腦子有問題,或者說智力有缺陷。
絕大部分人都會對這樣的孩子敬而遠之,但方雪晴當然不會。
她快步走了過去,溫柔地微笑道:「小旭,怎麼又不乖了。
吃飯的時候不能吃零食哦。
乖,來吃飯。
」說著已經把飯碗擺在小男孩面前,又拿著勺子微笑著遞了過去。
男孩停止了喊叫和掙扎,安靜了下來,用空洞的眼睛看了方雪晴片刻,在得到方雪晴溫柔卻堅決的眼神作為回答之後,終於乖乖地接過勺子,垂下頭吃起飯來。
這時候他看起來倒和正常孩子沒什麼區別。
方雪晴注視著他輕輕嘆息一聲,然後轉向那位少婦。
對方卻先開了口,看向男孩有些勉強地笑道:「會自己吃飯了就好,這麼看肯定能治好呢。
」「是啊。
」方雪晴高興地笑道:「還會自己上廁所,洗臉刷牙……洗澡要幫忙,不過知道怕水,怕火,怕電,其實已經很省心了。
還學會了寫幾個字呢。
連他自己名字都會寫了,方旭升這三個字還蠻難寫的。
要是堅持在康復學校上學,以後正常生活肯定是沒問題的。
」雖然說起來很開心,但她還是注意到了堂嬸的心不在焉和掩飾不住的慌亂憂慮,終於忍不住問道:「嬸,是你叫小凱哥叫我回來的吧?是什麼事呢?」少婦看著她,張了張嘴,先是苦笑了一下,然後又嘆息一聲,像是不敢和方雪晴對視一般,看著埋頭吃飯的男孩片刻,才吞吞吐吐地小聲道:「小雪,你聽著別著急。
啊?先定下心,不要慌……」這麼說當然只會讓方雪晴愈發懷疑憂慮,但她沒有催促,而是靜靜地看著堂嬸。
堂嬸飛快地看了她一眼,才垂下眼帘,艱難地說道:「小雪,你爸他那個採石場,不是開山裡的石頭嘛……前些天連日里下大雪嘛,積雪很多,這幾天回暖了,白天雪化了,雪水滲進以前炸開,挖松的石頭縫裡,晚上又結冰……幾天下來,石頭縫都撐鬆了好多。
然後你爸今天上工的時候,放炮,沒想到一面山都嘩啦一下子崩了……」 【第四筆微雨燕雙飛】2019-03-14 方雪晴並沒有見到爸爸最後一面。
當她趕到醫院的時候,只看到了一張白布單。
兩團暗紅色的血在白布單上暈染開來,像是雪地上綻開了兩朵刺目的花。
雖然阻隔了視線,但這張白布單為她保留了一點可笑的幻想。
彷佛只要還沒有看到爸爸的臉,爸爸就還會從身後悄然出現,摸著她的腦袋,笑眯眯地叫她:「小雪。
」她坐在床邊,茫然地注視著白布單邊緣垂落的那隻手。
她知道這隻黝黑粗壯的大手上有哪幾處傷疤,知道哪幾節指節格外粗大,知道掌心每處老繭的位置。
從她有記憶開始,就記得這隻手牽著她,抱著她,把她高高舉起。
她記得這隻手把她托在掌心裡,手的主人笑眯眯地教她說話:「方雪晴。
雪晴。
朝雪初晴。
哈哈哈。
來聽爸爸說:朝——雪——初——晴。
來,小雪說。
」她記得自己並沒有學著說,而是哇哇大哭了起來。
這是方雪晴最早的一段記憶。
朝雪初晴,旭日東升,姐弟兩名字的含義淺顯而直白,但其中包含著希望和夢想,以及柔和的溫暖。
所以,她現在握住這隻手時,感到的是一種令人難以理解的,陌生的冰涼。
那種涼意像是有生命一般,鑽進方雪晴的指尖,順著骨頭爬過她的手臂,蜿蜒纏上肩膀,然後一鬨而散,亂糟糟地向全身流竄,所過之處留下一串串雞皮疙瘩。
她忍不住開始發抖,牙齒也不自覺地咯咯作響。
她拚命抓緊那隻手,直到媽媽的聲音響起:「小雪……」看到媽媽之後的方雪晴卻更加恐懼。
她本來以為媽媽能幫助她,教她怎麼理解這一切,告訴她應該怎麼辦,但媽媽卻像她自己一樣表情茫然,目光獃滯,喃喃地念叨著一句話:「老方,你叫我以後怎麼辦呢?」為什麼?這個時候媽媽還只想著她自己怎麼辦?原來媽媽是這麼自私的人? 方雪晴當然知道不是,但她現在的意識已經一片混亂,只能抓住其中最極端的,乃至違反邏輯的幾縷思緒。
母女兩獃獃地對視片刻,媽媽開始機械地重複另一句話:「小雪,你以後怎麼辦呢?」方雪晴迷迷煳煳地開始思考這個問題的含義。
但搶救室的門忽然被撞開,一大群人呼啦啦地涌了進來。
有一些方雪晴認識,比如爸爸的工友,村裡的街坊,還有採石場的老闆和老闆娘。
有一些不認識卻能辨認出身份的,比如醫生,護士和兩個警察。
還有方雪晴不認識也完全不知道身份的,比如幾個衣著光鮮,氣質威嚴,正在指手畫腳的男女。
這一幕複雜的場景讓方雪晴更加恐懼,因為她發現自己無法理解某些細節包含的信息。
比如印象中一向意氣風發的採石場老闆,現在為什麼佝著身子,手上還帶著亮晶晶的手銬。
比如為什麼媽媽突然大哭起來,拒絕了醫生遞給她的一份文件和筆,但最後在眾人的勸說下又接了過去。
每個人的每個動作都讓方雪晴覺得陌生,彷佛自己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每個人都在說話,說的好像是同一件事卻又互不相王。
方雪晴終於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意識一片空白,腦袋卻開始一抽一抽地鈍痛,終於忍不住伸手擠壓自己的太陽穴,同時無意識地喊出了聲:「啊。
啊……」剛剛草草在文件上籤完名字的媽媽丟下筆,回身扶住方雪晴,其他幾個認識的人也圍了過來,你一言我一語,方雪晴卻一個字都聽不清楚。
直到媽媽嗚咽著提起了弟弟:「……小雪,你先回去歇著吧?啊?小旭也要人照看,你嬸子自己也有事呢。
回去吧……四嫂,麻煩你幫個忙,送小雪回去……」方雪晴知道自己是不能留在這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