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五、六歲的虹玉喜歡躲起來讓宸煌找他,無論躲在哪個角落,躲得多遠,宸煌總能找到虹玉。有次虹玉躲在開滿香花的茂密樹叢里,想藉花香掩藏自己,但沒多久就有一道影子籠罩下來,一抬頭就看見俊麗少年的笑顏對他說:「虹玉,找著你了。」
年幼的虹玉一臉納悶:「真奇怪,這樣你也找得到我?我都已經跑好遠了。」
宸煌如實回答:「為了隨時保障你的安危,我有一縷神識在你身上,因此天涯海角都能找到你。」
虹玉聽不太明白,只確認了一件事:「哥哥你作弊,不能這樣啦。」
宸煌抱起孩子哄道:「這是為了保護你,等你長大就不會這麼做了。」
「可是你玩遊戲前沒有講,還是作弊。哼。」虹玉為此生了一天的氣,後來宸煌做不少好吃的點心才哄得他消氣,只不過後來他再也不和宸煌玩這個遊戲了。
幾年後在萃德郡某民居內,宸煌坐在床里不經意想起這件往事,莫名心神不寧。昨晚他難得早早就睡熟,更難得的是天亮后才醒,以往他總是比虹玉晚睡早起,這樣的反常讓他感到不安。
他睡醒后並未見到虹玉,只看到床里掉了一朵新鮮的淺紫小蘭花,帳內殘留淡雅的芬芳,然而神識一掃,方圓百里皆無虹玉的行蹤。雖說虹玉身上戴著他送的護心鱗項鍊,搜尋不到氣息並不奇怪,但虹玉一向很黏他,又是那麼活潑的少年,屋裡常有其動靜,今晨醒來卻覺得到處都過於安靜,缺少平日該有的鮮活生氣。
宸煌下床更衣,想著今日要辦的事,還有稍晚要去越家上課,也許虹玉只是跑去買早點,一會兒就會回來了。不久之後,他在書房案上發現紙鎮壓著一張信紙,上面寥寥數語皆是虹玉的字跡。
虹玉在信中道歉,提到自己召來星獸窺看了宸煌的夢境,發覺宸煌心中另有牽掛,他並不想絆住宸煌,因此決定獨自出走,等將來修鍊有成再報答宸煌教養之恩。
信的內容很短,宸煌一眼就讀完,卻一時無法理清事態,彷彿還沒真正從夢裡醒來。他拿著手裡單薄的紙張愣怔許久,不敢相信虹玉是真的離家出走了。
他徐徐眨眼又瞄了眼手中的信,眼眸恢復為原來的紫瞳,而且瞳色似乎更深了些,他的眼神是清醒的,雖然他也認為自己很清醒,但各種情緒狂亂絞著他的心,他心中變得無比瘋狂,不能接受虹玉竟然就這麼離開他。
以他對虹玉的瞭解,虹玉其實修為並不低微,足以應付修真界多數的修真者,只不過平常虹玉能比較的對象是他,久而久之虹玉才以為自己弱小。雖然宸煌是這麼安慰自己的,他認為虹玉短期間內不會遇險,何況他給了虹玉那麼多法寶,卻又擔心虹玉缺乏歷練,怕少年受了欺騙而受傷,甚至丟了性命。
宸煌的吐息微亂,他沉沉吁了口長氣,心中所有情緒都變得狂暴,失落、憤怒、委屈、不捨、偏執、慾望等等全亂成一團,化成罡風把他的心反覆絞碎。
宸煌逼自己鎮定,他檢視自己過往言行,究竟有哪一處做得不好才令虹玉不安,繼而偷窺他的夢境?也許虹玉只是好奇,或是因為媒婆說親的事件令其不安,卻也察覺了別的心思?
宸煌不太確定虹玉對自己是不是有情愫,但他心中只有虹玉,夢裡也都是虹玉,只不過那也包含了虹玉前幾世的經歷,虹玉是無法藉星獸看清楚那些人事物,這才誤會了什麼。
「那傻小子。」宸煌無奈,目光黯然。
宸煌讓分身去越家上課,他還保留「教書先生」這個身份,只是想著也許虹玉有天會回來這裡找他,除此之外他動用了更多分身去找虹玉,至於本尊則上天入地的去找,雖然他不認為虹玉目前有法子跑那麼遠,但總得以防萬一。
***
入秋以後天氣漸涼,按常理說應該往南行才能避寒,但虹玉擔心被宸煌逮住,故意往北行,如今他已遠離萃德郡,甚至不在衍國境內。多虧宸煌先前送他的「一線牽」手鍊,他一路施展挪移術往北行,就這麼漫無目的走了五、六日。
他生來就不是凡人,一連幾日不渴也不餓,甚至不覺得累,路過了許多城鎮、聚落、村莊,也看了不少壯麗山河,大江大海,只是無暇體會各處的風土民情,風景再幽美也無心去欣賞,因為心裡迷惘,似乎沒有任何一處是他想停留久一點的地方。
這一日天氣有些陰,他終於有點疲累,在山中找了口清泉飲水,喝完到附近樹蔭下歇腳。休息時,從樹根、土壤、草地里悄然冒出一些木精花靈偷窺他,大概是搞不清楚他是花草還是獸族精怪,所以對他好奇。一些半透明的精靈大膽的湊到他鞋尖,碰了下鞋面后看他沒反應,又好玩的爬到鞋子上頭玩耍,其他精靈見狀也過來打量他,有的藉著毛蟲的細絲垂掛到他面前,他輕吹一口氣,一隻淡綠的木精在半空晃蕩,玩了起來,很開心的樣子。
若凡人在這裡只會看到虹玉放空眼神,偶爾莫名吁氣,只有生來和草木親近的精怪能見到這些精靈們。
虹玉懷有心事,沒再逗著精靈們玩,他開始思量接下來該往哪裡去。他出來時只帶了藪寶戒、護心鱗項鍊、一線牽手鍊這幾樣,其他家當都收在藪寶戒里,能在人間用的盤纏幾乎告罄。他並不貪圖人間的財寶,何況他不吃不喝不睡也能過好一陣子,更不可能拿走宸煌半點錢財,宸煌從來都不欠他什麼。
但他剛離家出走就後悔了,他後悔自己這麼衝動,心中惦記的全是宸煌,每過一天他對宸煌的思念就越深。這次的事也讓他更加確知自己對宸煌的感覺,早已不是幼年時脆弱無助的依賴,而是戀慕。如今的他有了一點修為,不靠宸煌照顧也能自立,先前卻總是黏著宸煌,跟進跟出的,皆因他貪圖宸煌的溫柔,才任由自己不上進,可是現在已經無法再這樣下去。
無論宸煌對他的心是否和自己一樣,他都該振作才行。倘若宸煌心中有他,他想成為更好的自己,值得對方那份喜歡,若宸煌心中所愛是別人,那他更該讓宸煌沒有後顧之憂去追求想要的將來。
想到這裡,虹玉有些心酸,揉散了眼中的水氣喃喃自語:「至於我自己……」現在他心裡有後悔、矛盾、羞恥、尷尬,無論如何是不可能現在就回頭的,反而有無數的理由逼著他往前走。他也認為自己可能對宸煌有所誤會,因為他所認識的宸煌不會隨便將自己當作誰的替身,可他卻連問都沒問清楚就跑了,宸煌對他會有多失望,甚至是生氣?
他想都不敢想宸煌會有什麼樣的反應,也討厭正在逃避的自己,但他不能也不敢回頭。「唉,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吧。」
虹玉休息夠了,打算繼續往下個山頭走,因為身邊這些精靈好像說金斕山有個精怪市集,他想去那裡看看。剛從樹下站起來,他就聽到有女子在呼救。他雖然沒什麼行走江湖的經驗,但也看了不少間書,宸煌也提醒過他要時刻留意外界的精怪,尤其是無法摸清對方底細以前,所以他並不打算現身搭救,而是悄悄躲到附近樹叢里。
仗著護心鱗能隱去身上所有氣息,加上九崇紗能隱匿氣息、模糊容貌,虹玉躲好就不再妄動,安靜觀望四周。
須臾后樹林間有個妙齡女子像飛箭般竄出來,虹玉定睛打量,知道她的身法絕非凡人。女子邊跑邊喊:「誰來救命、無良修士殺生奪寶啊!」
話音方落,她躍高往後空翻,躲過後方掃來的無形劍氣,劍氣削斷了虹玉身旁的粗壯大樹,幸虧樹倒的方向不在他這頭。女子落地后狼狽往前翻滾幾圈,高空一道纖瘦身影掠過長空,是另一名女子對逃命的女子出掌,一股壓力驟降,宛如無形重物沉沉墜地,將地面擊出一個窟窿,土石朝周圍飛射、噴濺。
虹玉一雙大眼眨也沒眨,心裡卻有些害怕。逃命的女子被掌風彈飛、尖叫,又冒出一個高大魁梧的男人一臂將她扣在身前勒住,另一手結印打了她的額頭,她慘叫后變成一隻白兔。
「陳師兄!」方才出掌的女修落地喊了魁梧男人,拍手高興道:「師兄好厲害,一出手就幫我捉到白兔了。我追了她好幾日,她可真會躲的。」
男人說:「白兔和鼠輩都特別會逃,不如現在就宰了她,也好料理一番。」
女修不同意,嗲聲嗲氣拉著男人的手勸道:「那不成,宰了皮肉就不新鮮了。她一身是寶,能拿來煉上乘材料的。」
魁梧修士寵溺搖頭:「好吧,那你自己看好這東西。」他說著把白兔交給了師妹。
女修捉著白兔一雙耳朵提到面前,白兔踢不到她的臉,她笑著逗弄白兔說:「這下你再逃?看你還能往哪裡逃,我師兄最會捉你們這種妖獸了。」
白兔罵道:「無恥人族,詛咒你們哪天也被人剝皮拆骨當材料煉了!」大概是驚懼加上憤怒,她的聲音顫抖得厲害。
虹玉看見女子變成白兔有點詫異,沒想到會在野外碰上月族女子。他本來擔心宸煌會去月族的幾處據點找自己,所以刻意不去月族的地盤,沒想到這樣也能碰上月族。他雖然不打算淌渾水,也謹記修鍊不要輕易涉入凡塵事,卻也不想見死不救。
女修對白兔摑巴掌洩憤的同時,虹玉從儲物戒找出一顆小松果,是他先前煉的小道具。他默念咒訣后拋出松果,那是召蟲的傳陣,松果周圍立即出現數不清的毒蜂,每隻約有三寸身長,尾針又長又毒,一旦被螫傷就會腫脹潰爛,最後從患部爆出花朵。
女修看到突然出現把來隻大毒蜂就嚇得失聲尖叫,手勁一松,白兔立即脫逃,一抹白影像流星一樣轉瞬不見。
魁梧修士見那麼多毒蜂飛出亦是驚詫,趕緊撒防蟲藥粉,但這卻不是尋常蟲子,是虹玉無聊在浮舟仙島捉的花農蜂,牠們不怕一般的驅蟲藥粉,那些葯反而會刺激牠們更加興奮狂暴。
虹玉無心傷人,看到那兩名師修真者陸續用法器抵禦,大概能擋下毒蜂攻擊,也會被拖延一陣子,無法再去追月族女子,於是他也悄然撤離,趕緊下山。
幾日後,虹玉在一座人族小鎮找旅店過夜。他沒吃什麼東西,付錢要了間房就準備就寢,剛躺下就有人來敲門,一個女子在門外喊:「郎君,妾是來報恩的,快開門啊。」
虹玉蹙眉,來者不是人族,他雖然自己是精怪,卻也怕遇到其他更厲害的妖魔鬼怪,打定主意不回應門外的女子,闔眼假寐。女子繼續喊:「郎君不開門,妾就這麼進房了?」
虹玉不安瞄了眼桌上擱著的陣盤,是他以符紙褶的五角形簡易陣盤,足以應付多數妖鬼雜靈,那女的喊半天也不進來,想必只是虛張聲勢吧?於是他接著閉目養神,冷漠應對。
「唉。」門外女子嘆道:「夜已深,妾不打擾恩公休息了。」
這間旅店剛好沒什麼客人,又或者女子的叫喊只有虹玉聽得見,也沒聽到其他客人抱怨什麼,虹玉一直沒回應門外女子,躺久也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離開宸煌以後,虹玉沒有再好好的熟睡過,獨自在外也總是要躺很久才能稍微入眠,睡得淺又很快就醒來,而且雜夢又多,醒來后也不記得夢見了什麼。天亮前虹玉就醒了,他想去修真界,從前宸煌跟他提過,修真界在凡人難以涉足的地方,對凡人來說可能是窮山惡水,險象環生的地方,卻藏了極好的仙靈寶地,適合修鍊,所以修真者所在的地域和凡人離得遠。
也因此,凡人多半對修真界一無所知,除非有個人機緣,否則一般人甚至不怎麼相信修鍊成仙一事,只當是傳說故事或鄉野奇談。虹玉知道人間是打聽不到消息的,所以該往精怪多的地方去。他小時候聽卯玉爹爹提過,海邊、河川湖泊或山林都有各自的主人,也會住一些精怪,他們聚集的地方會有市集,和人間有點像,修真者為了搜羅各種特殊材料會趕集採買。
根據卯玉過往的描述,市集的場地多半由各方神靈提供地方,有的在海邊,有的在山中。虹玉再次進到一座無名深山,拿著一塊掌心大小的湖綠色玉盤感應地氣,在山澗附近找到一座隱蔽的山神廟。
這座廟很小,連一隻貓或狗都進不去,廟後方有棵巨大神木,樹的後方是陡峭的岩壁。樹身、岩壁、廟的外觀都佈滿苔蘚,廟外生了許多小花草,最令驚嘆的是有數不清的彩蝶飛舞,牠們停在神木、山壁、小廟和周圍的草地間,到處都是。
虹玉爬上緩坡看清廟裡的情形,裡面安著一塊深黑木牌,牌子上寫有「金斕神君」四字,瞧不出是位怎樣的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