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宛如太陽的金光在芥子須彌中運轉,柔和光輝灑落不知邊際的園林樓台,迂迴水道流經水榭、小橋,有時繞過層疊的嶙峋石峰,水底閃爍各色光彩,好像底下都是寶石,魚蝦悠遊其中,暫入此境者都各自找了喜歡的地方休憩。
蘭熙雯來找桐夢陪他們四處摸索,其他同行者有不少都找了好地點開始打坐修鍊,蘭虹月則在水榭里躺下打盹兒。
「討厭。」蘭虹月想到自己買了一本莫名其妙的書就頗不愉快,在心裡罵著罵著睡著了,睡夢裡他好像在和一個傢伙互看,對方的輪廓矇矓不明,只看得清一雙黑亮的眼睛,他很肯定對方不是雕像,只是彼此都很安靜,不是對峙,好像在發獃。
夢境震蕩,蘭虹月整個身子抖了下,原來是桐夢把他從夢裡搖醒,天空已經佈滿霞雲,他睨了眼桐夢說:「你做什麼啊?」
桐夢撓了撓腦袋說:「抱歉,我不是要吵你睡覺,可是天色晚了,雖然羽族的武士在這裡守著很安全,但還是找間屋進去休息吧。」
「嗯。」蘭虹月打呵欠,點點頭就跟上桐夢的腳步,他們進了一間古雅的小屋,屋裡恰好有兩張床,只不過他已經沒了睡意,走到桌邊倒水喝,坐下來問桐夢說:「你沒和熙雯他們一起?」
桐夢赧顏說:「她說女孩子住一間,把我趕走了。蘭悅他們幾個和蒲家的孩子也住滿一間小屋,我就回來找你了。」
蘭虹月調侃他說:「原來不是特意為了我回來啊。你這小子。」
「我本來就想回來找你的……」桐夢看他笑得開心,脫口說:「你老是這樣耍我,當心我向鳳先生告狀。」
「你才不會,呵,你怕他。」
桐夢睜大眼問:「很明顯么?」
「我和你這麼熟,怎麼會看不出來呢。」蘭虹月笑看他說:「你一向都避免和鳳先生太接近,生怕他把你當點心吃了似的。不過羽族本就是蟲族的天敵,本能驅使,我也能理解的。」
桐夢想了想,失笑道:「確實如此。我拿鳳先生嚇你,你也是有恃無恐,鳳先生才算是你的靠山吧,你又怎會怕他。不過虹月……你,你喜歡鳳先生么?」
蘭虹月看他一副小心翼翼又壓低嗓子的樣子,好笑道:「你做什麼這樣講話?鳳先生於我如兄如父,我總是受他照顧,自然是喜歡他的。」
「喔。」桐夢表情複雜,有些尷尬,微微低頭斟酌該如何問出口:「可是我指的不是如父如兄的那種喜歡,而是有點、嗯,特別的。」
蘭虹月吃著桌上滿盤的糕餅,有些心不在焉的回應:「特別?像什麼?我跟你這樣的?」
「什麼?」
「生死之交、兄弟朋友,像這種的特別啊,不然還能怎麼特別?」蘭虹月說完,腦海瞬間浮現那本奇怪的春宮繪,內頁儘是男子或雄性妖獸,暗自壓下那一閃而過的恐怖聯想,表面若無其事的樣子。
桐夢實在想不到怎麼講比較好,只好輕嘆道:「差不多是吧。有時候覺得鳳先生和你特別要好,可是又不像父子、兄弟那樣,我也說不上是怎麼樣的……不過鳳先生的確是神祇,平日里溫和慈悲的樣子,該嚴厲時也令眾生畏懼。」
蘭虹月回想起過去修鍊時的艱辛,附和道:「就是啊,也有令人畏懼的面貌呢。」他又喝了一杯靈泉潤喉,空盤不知不覺再度堆滿糕點,他遞了一塊點心給桐夢,微笑道:「我希望他能帶我去上界開開眼界,比起妖魔域,我更好奇上界神仙住的地方是怎樣的。」
桐夢兩手撐頰猜想說:「肯定處處美好,但也危險。像我這樣的蟲子肯定一下就捏死了。」
蘭虹月微瞇眼笑說:「那我就努力修鍊飛升,到時候我保護你。就算不行,我還有鳳先生的。」
桐夢看出蘭虹月的神情多少還是思念鳳先生,於是安慰道:「也許等我們從無念河回來,他也回來了。」
「不知道,或許吧。蘊春姐姐也是隔這麼久才給我捎信來,鳳先生只離開三年,可能也還不算久。不過不管怎樣,能被惦記的話,我就當是自己賺到了吧。」
桐夢眨了眨眼,認真跟他講:「虹月,我一直都惦記你的,我們是最好的兄弟、朋友。剛才我真的是要回來找你,不是因為被他們趕的……」
「哈哈哈,知道啦。」
***
佶良城被夜幕籠罩,黎明前忽有白光照耀全城,城門外一位緇衣僧人佇立,周身冷白雲氣迅速消散,羽族的銀甲武士們無聲出現在其身後。
該僧人是玉果寺的住持,知雪,他對著城牆拿出一塊木牌,木牌發出光亮,將一道紋印照在城門上。這是通關的符牌,只要出示此牌就能開城入內。這一帶都設下防禦妖魔的陣法和機關,因此城牆上的衛兵不會特地下來迎接,知雪不是初次到來,他領著武士們前往驛館入住。
城內最大的驛館是座雙重木造小樓,平時只開放一樓,知雪他們經過種滿蓮花的前院進到一樓的寬敞大廳,廳里懸掛數不清的字畫,一眼望不見兩側,只能看到前方櫃檯。櫃檯後頭站著一名戴了靉靆的灰發中年男子,兩片透明有弧度的玻璃片罩在男子眼前,靉靆的框架上用一條細緻的金鍊鉤著掛在頸上,下巴蓄一撮小短鬚,是這裡的掌柜。
知雪把明瀾谷的後進們全放出來,就聽那灰發男子揚聲招呼道:「歡迎各位貴賓來到菡萏雅築的分館,敝姓章,喊我小章即可。住店的客倌們請過來領取門牌,這門牌也是門鎖,未經入住者同意,外來者無法進到你們房內,還請妥善保管。」
掌柜小章屈指撐了下鼻樑上的框架接著講:「先取得門牌者就能開始選自己喜歡的房間入住,廳里能見的字畫皆是無主的,只要將門牌投入房裡花器就可令房間短暫認主,直到客倌們離開不住了為止。」
小章把一朵朵的小白蓮發給他們,邊發邊提醒道:「門牌花期有限,這次所領花期為一個月,期限一到就會自行凋零,屆時若要續住就來找小章我。」
知雪接過白蓮花道謝,轉身對雲清陽說:「你們都先去休息,這裡有我看著就行了。」
雲清陽合掌謝道:「先謝過大師了。」羽族武士們紛紛化成飛鳥叼著小白蓮往畫里飛,身影也沒入其中。已有住客的畫會立刻隱於黑暗中,不再被其他客人看見。
蘭虹月也拿到「門牌」了,他輕撫小白蓮,湊近桐夢聊說:「小章從哪裡拿的白蓮啊?櫃檯後面不知有什麼機關。」
桐夢好笑瞥他一眼,提醒說:「肯定是儲物類的道具,沒什麼的。你別好奇貪玩又惹事了,還得顧好蘭悅他們幾個,知雪大師可無法一次顧上二百多個孩子,我們別生事。」
蘭虹月睨他,嫌棄嘟噥:「唉、知道啦,你真囉嗦,竹秋十多年來沒講的話都給你講了是不是?」
「哪有。」
蘭虹月好歹不再是年幼頑皮的小童,也懂得分寸,他等蘭家孩子們全都挑好「房間」住下,也催促桐夢去休息,其他人也都很快住進字畫里,大廳就剩下小章、知雪大師,蘭虹月跑到知雪大師那兒行了一禮微笑道:「此行有勞大師關照了。大師您先入住吧,我已經挑好房間,一會兒就過去。」
知雪左右看了看,點頭微笑道:「那貧僧先走一步。」他說完就近走入一幅梅月雙清圖,一邁步就消失身影,轉眼進到一間清幽古雅的禪室,朝窗帘半開的窗子往外望,正是方才畫里所繪的景色,曙光初現,恰好可觀山景、溪澗,還有山間正在綻放的梅花林。他將白蓮投入花器內,蓮花生出一道細微流光落到他掌中,形成短暫的印記。
菡萏雅築的大廳里,蘭虹月朝小章點頭淺笑,接著走遠進入一幅畫里,驛館外的太陽漸漸升起,驅散黑夜霧氣。
蘭虹月一入畫就置身於水霧中,他前方有道小瀑布從緩坡、佈滿苔蘚的巨岩上流洩而下,匯成潭水,四周野草和遠處的林景倒映在水面,潭水碧綠,底下似乎有靈礦,綠水中透出幽微藍芒。
此景令他頗為納悶,這不是他想像的靜室,更像從某個仙境裁取出一小片天地,靈氣濃郁到凝成水霧,而他正沐浴其中,更詭異的是他發覺自己並非人身,而是化作一小株蘭草,細長葉子散開卻並不凌亂,自然低調的混在其他野草間。雖然他連一朵花也沒有,卻反而感到舒服自在。
可他明明記得自己進的畫,上面繪了石樑飛瀑,壯觀得很,可此刻他以神識觀察周圍環境,雖然也有些奇石怪岩,碧潭凝翠,卻和畫的內容不符,難道是出了什麼差錯?旁邊的瀑布一點也不是壯觀的飛瀑絕勝,只是小瀑布,更不見有什麼石樑為橋。
光影看來似乎剛天亮,蘭虹月本來懶得多想,打算先睡一會兒再說,但他忽然感受到有誰走近。稍早時,小章說過入認主的字畫不會再被其他客倌瞧見,因此也不會有誰誤闖,可是他又想起了自己的白蓮不見了,白蓮投入花器才算是真正入住房間,但他現在變成一株草……
思緒尚未梳理好,一雙腳把蘭虹月旁邊的野草踩塌,他緊張得不敢妄動,雖然野草生氣依舊的慢慢恢復,但他總感覺被那雙腳踩到會很慘。那雙腳很白,但缺乏血色,不過倒是沒什麼瑕疵,也沒繭,連腳後跟都好看,但腳很大,應該是個高個子。
那雙腳的主人只穿了件素白裡衣就往水潭裡走,蘭虹月稍微看清了水霧裡的是個高大男子,深黑長發在水中緩緩漂開,男子的雙眼被黑布蒙住,黑布上面好像用金漆寫滿很多字,黑髮間微露的耳朵宛如水色極佳的白玉,和過於蒼白的手腳皮膚相比,耳朵倒是潤澤如玉,挺好看的。
「哈……」男子從喉嚨深處輾出沉厚的嘆息聲。
那聲嘆息非比尋常,透著一股危險的力量,似人非人的低鳴聲,蘭虹月感覺腦袋嗡嗡響,儘管他此刻只是一棵草,那吐息卻令他整株草都微微發顫,當他回神后驚覺其他草木皆迅速凋敝,連潭水裡的靈礦也失去靈氣,水霧更是立刻消散,瀑布的水勢減弱,一些小魚翻肚上浮,唯獨那名男子和來時一樣沒什麼變化。
男子好像多了一些生氣,他仰首輕吁氣,上岸后微微回首,這舉動令蘭虹月悚然,因為這裡活物盡皆死絕,就剩他這棵草是唯一的活物,男子肯定是注意到他了吧!
儘管男子雙眼蒙上黑布,可是蘭虹月清楚許多修士僅憑神識就能洞悉四周動靜,甚至遠觀千百里,這男子絕非凡人,大概也發現他這棵草了。
男子踱到蘭草邊,但也只是腳步停頓了下,隨即就走遠了。
蘭虹月惶惶然留意那男子離開的方向,等那傢伙沒再回來,立刻動了意念想離開這裡,接著場景變換,他恢復人身站在那幅石樑飛瀑的畫外,只愣了下就趕緊跑去櫃檯找小章。
「章掌柜!」蘭虹月幾乎半個身子都撲到櫃檯上。
灰發男子推了下靉靆的木製邊框,微笑道:「喊我小章就好,客倌有何事?」
「我我、我剛才進的畫里有古怪,有別人在,然後他又走了,周圍的活物全被攝走生氣……」蘭虹月慌亂不已,敘述得亂七八糟。
小章也不怪他語無倫次,走出櫃檯說:「請你帶我過去看是哪幅畫出了問題。對了,你的門牌呢?」
蘭虹月攤開兩手說:「不見了,我一進去就不見的,不知怎麼回事。」
小章溫和淺笑,安撫道:「不要緊,我先去瞧瞧情況,再另外安排好房間給你。」
他們來到那石樑飛瀑的畫前,小章抬手變出一枝白蓮花門牌來,朝蘭虹月伸手邀道:「隨我一同再進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