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夕時節人人都忙碌,有人禮佛祭神,有人趁此機會向心上人傳遞情意,小孩子則忙著玩。銀華國的上元節一般是五日,但在風月坊有整整十天都在過上元節,因此從初八就開始點燈。
風月坊和其他街坊一樣也有燈會,舞龍慶賀之外也有雜耍、猜燈謎,但這些遠比不上各教坊的花草會更引人關注,因為花草會上有藝者們表演,已出道的藝者們在新搭建好的舞台上公開演出,而出道的新人則是在教坊內表演給貴賓欣賞。
金霞綰也拉著哥哥們去看百戲散樂,回教坊時學了幾招逗江東雲開心,江東雲雖然在笑,但眉眼仍有愁緒。金霞綰拉著江東雲的手說:「師父別擔心,我都和嚴叔叔說好了,他一定會出席收我的簪子。」
江東雲說:「我相信他會守信,不過我也給榮親王府遞了帖子。」
這下輪到金霞綰憂心了,江東雲拍拍他的手安撫道:「他不一定會收你簪子,也許之前只是隨口一問。不過你也該收心了,到時的演出也關乎花晨院的名聲。」
金霞綰訥訥回應:「徒兒明白。」
由於江東雲這般提醒,金霞綰也不敢再貪玩,但他也曉得江東雲這幾天尤其忙碌,得應酬許多貴人,又為了不讓他分心,所以出外時也不帶上他,而是另外找其他哥哥。他很快振作起來,抱古琴去找嚴穹淵討教。
嚴穹淵在草地上鋪了塊白布,坐在那兒打坐冥想,聽見彷彿雀鳥飛進院里的動靜就看向來者。
金霞綰抱琴從一側矮牆翩然飛落,衝著高大男子咧嘴燦笑:「嚴叔叔,你能不能再教教我啊?」金霞綰個子不高,抱琴的樣子就是誰家的琴僮,秀氣溫順一副惹人憐的模樣。
嚴穹淵覺得有些晃眼,收回目光問:「你是來問琴藝,還是來問武藝?」
「都有。」
「你不是彈琵琶?」
「我都學啊。可師父要我在花草會上彈琴,然後舞劍。你幫我看看好么?」
「好。」
嚴穹淵有心收金霞綰為徒,雖然金霞綰拒絕,江東雲也絕對不答應,但他對收徒一事也並不執著,只是單純惜才而已。所以金霞綰自己跑來找他求教,他也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兩人練琴練了一天,有大半天都是在研究琴譜、指法,嚴穹淵跟他說基本功雖然練得不錯,但還是差了一些,因為金霞綰過於貪心,什麼都想學,這才什麼都差了點。
嚴穹淵把一首流水彈了又彈,讓金霞綰看著學,再換金霞綰坐下來練,嚴穹淵盯著少年的手勢看,出手指點:「化物為龍,非池可容,頭角崢嶸,變化無窮。你悟性佳,意境入心識,運用自如,但也因為太容易自恃聰明,不夠沉穩。」
金霞綰被念了好幾遍,若是幾日前他肯定要和姓嚴的打起來,但現在他有更要緊的事得應付,所以硬生生壓下脾氣乖乖練習,態度也好了不少:「是,我再練一練,嚴叔叔你幫我看看。這樣呢?」他試著再練一遍右手指法,嚴穹淵握他的手找了下感覺,反倒令他有些分神。嚴穹淵的手好寬大,能輕易包住他的手,而且那隻手也挺好看,修長勻凈,蘊含力量,手上的薄繭擦過他皮膚時有點癢,。
「專註,再練。」嚴穹淵察覺少年無來由的走神,出聲提醒,他的語氣總是疏離冷淡,可金霞綰如今卻覺得聽久了也挺溫柔,像和風細雨一樣,無情似有情?
幾日相處下來,金霞綰漸漸對嚴穹淵改觀,覺得這人並非是老古板或矯情之人,而是謹守原則罷了。古琴的修鍊誥一段落,金霞綰又請嚴穹淵看自己舞劍,院里除了結香花,雪柳也盛開著,枝條上滿滿的小白花繁茂綻放,從樹欄里往外伸展,就像海濱的白浪一樣。
嚴穹淵拿了一個小鼓配合金霞綰演奏,那把劍是江東雲送金霞綰的,劍身也是依其身量打造。少年的身形相較其他哥哥們仍有些單薄,手腳腰身都纖瘦得不盈一握,但這種脆弱只是假象,他雖然不曾被江東雲選為暗衛,肉體鍛鍊卻從沒少過,在他的每個動作都能看出纖瘦身軀中蓄著足夠的勁道,每分力皆拿捏得宜,完美呈現舞譜所描繪的樣子。
金霞綰舞畢,挽劍歸鞘湊上前問:「如何?」
嚴穹淵說:「若是純粹在花草會獻藝,這樣的表現也是綽綽有餘。」
少年安心一笑,隨即又問:「不過這當然只是在花草會表演,除此之外還能做什麼?」
「你說呢?」
「刺殺?」金霞綰一臉鬼靈精怪的表情說笑,嚴穹淵的眉眼也染上淡淡笑意,他收好劍過去坐在嚴穹淵身旁問:「你這樣教我也不藏私么?」
「何必藏?同一首曲,不同人彈就會有不同的意境,傳藝傳心,不必藏私。」
「唔,你對別人也這樣?」
嚴穹淵喝了口茶回他說:「琉璃天是窮山惡水,沒有別人。」
金霞綰聽出這是故意用先前的話在調侃他,笑著拿手肘輕撞對方說:「唉呀。那你就是只對我好囉?因為我是江東雲的養子、徒弟?還是因為我是聰明的金霞綰?」
「因為你是金霞綰。」
金霞綰沒想到他這麼坦然的回答,赧笑道:「我以為你會說都有。」
「只是實話實說,沒必要敷衍你。」
金霞綰問他說:「我這樣找你演練,到時花草會上你再看我演出不就沒驚喜了么?」
「你想給我什麼驚喜?還是免了吧。」嚴穹淵蹙眉瞇眼,露出敬而遠之的表情,惹得金霞綰哈哈大笑。
終於來到十七夜的花草會,江東雲親自幫金霞綰收拾儀容,金霞綰換上訂做的衣飾,衣袍是槿紫到檀紫色的漸層暈染,衣袖、襟領上的流雲花草刺繡是霞光般的紅。金霞綰來到表演的會場,那寬敞的廳里佈置了春天的花木,他安靜待在帷幕後等待,華麗的屏風前有三位藝者在彈奏琴瑟,也是今年他們教坊出道的人。
受邀的貴賓陸續收了那些藝者們的簪子,那些客人即使知道金霞綰是壓軸,也沒有人會去要他的簪子,因為這些藝者們的簪子會由誰來收都是早就有默契的,甚至早在幾個月前藝者與熟客就會互相試探,而江東雲一方面的應酬也都在為了這些事做準備。唯獨金霞綰的簪子會由誰收下無人確知,因為江東雲很少讓他真正出去應付客人,總是要帶在身邊,好像金霞綰就是塊寶貝,恨不得能藏起來。
花草會進行到一半榮親王就來了,論身份地位自然是由他坐在最好的位置,江東雲也會親自上前招呼他這位貴客。陸永觀盯著江東雲給自己斟酒的手,握住后輕輕撫摸其手背問:「你家霞綰是壓軸?」
江東雲像是早料到他這麼問,微笑答道:「是。」他應對自然,但是聽到陸永觀問及金霞綰,身子還是有些僵。
陸永觀握著江東雲的手也感覺出對方細微的反應,輕笑道:「你別擔心,我永遠都是你夫婿。」
江東雲頗意外這男子竟會講這種話來哄自己,心中卻更是慌亂了,他猜想陸永觀八成就是來討金霞綰的簪子,才會刻意這樣安撫他,他雖然俊容含笑,心中卻焦慮得不得了,不由自主朝嚴穹淵看過去。
嚴穹淵雖然也是貴賓,不過坐的位置離陸永觀有些遠,所以江東雲的視線很快被陸永觀察覺,陸永觀問:「那就是琉璃天的仙人?都說琉璃天住著一仙人,能追星逐月,事實上應該是位武林高手。長公主也認識他。」
江東雲沒想到陸永觀消息這樣靈通,但那些公主、王府、大官們的府第藏有一些別人的眼線也是很自然的事,有時就算察覺了也不見得會立刻將那些眼線摘除。他應道:「是,他是住琉璃天,不過並非那位仙人,那仙人是位隱士,但已經故去了。」
「他是你朋友不是么?這陣子都住這裡。」
「只是小時候曾經玩在一塊兒罷了。多年未見已經生疏,不過長公主那裡不便招呼江湖人士,所以才讓他客寓敝院。」
「嗯。」陸永觀沉吟了聲,沒再繼續問下去,有些心不在焉的吃東西喝酒,儼然是在等壓軸上場。
已經收藝者簪子的貴客可以離場,不過他們也都好奇壓軸而留下來。終於到了金霞綰出場的時刻,金霞綰原先是很緊張的,不過一走出來瞥到嚴穹淵也在席間,一顆慌亂的心漸漸穩住。
嚴穹淵本來只是靜靜品酒,也沒吃什麼東西,由於他一臉冷漠,難以親近的樣子,所以也沒和其他賓客交談,他看金霞綰神情認真的彈琴,也半闔眼享受。其他人因之前歌舞而高昂的情緒也隨著琴音逐漸沉澱下來。夜漸深,花草會即將尾聲,金霞綰的琴曲讓人感到平靜卻不寂寥,琴音將這廳里和外面園子都變成另一個境域,月色宛如流水,垂柳猶如碧泉,花香和著酒香將慾念織入美夢裡,誰也不會記得這裡是個銷金窟。
彈完一曲,金霞綰拔劍起舞,他不是今次花草會唯一獨舞的藝者,跳的舞譜也並非獨一無二,而是花晨院里收藏的舞譜,其他人也都能練的,但就如嚴穹淵所言,同一首曲由不同人演繹會有各自的意境,同一首舞亦然。
這劍舞剛柔並濟,金霞綰穿著一身紫色衣裝,轉身時就像一輪盛開的花,他容貌清雅,卻比其他人還平淡,甚至淡到讓人不會再初見時多瞧一眼,可是只要目光稍有停留,就會不知不覺上心。
他的舞和琴又不同,是意興張揚,生氣勃勃的,淡雅平凡的他平日像影子,此刻卻把周圍的繽紛色彩都吸引過來,花香和酒香也在他旋身時融在一起,他成了許多人的一場夢。
金霞綰舞得專註,是因為他把心思放在一個人身上,他必須如此,才能不慌不亂的面對這些,他告訴自己今晚是為了這一人獻藝,所以他的樂舞只為了這人,在颯爽而華麗的轉身剎那,他帶著笑意朝那人眨了單眼。
只為這一記眼波流轉,嚴穹淵前所未有的亂了心神,好像被勾起久遠的記憶,有個人為了他歌唱,為他翩然起舞,而他的心也從此為之鼓動。
「好!」壓軸的表演結束,陸永觀鼓掌叫好,也將其看客從美夢中驚醒。他起身走向金霞綰,引來在場所有人的注目。
嚴穹淵也同時起身,江東雲跟著走到一旁盯緊他們的舉動,一旦有兩人要跟金霞綰討簪子,他就必須負責讓那兩人挑選兵器比斗。
陸永觀對金霞綰說:「你真是令本王大開眼界,沒想到以前那個老是黏在東雲腳邊、像個小豆子似的孩童,如今也是這般靈秀的妙人了。」
金霞綰不安得掌心微微發汗,餘光見嚴穹淵也起身走來才逼自己鎮定下來:「王爺謬讚了。都是師父教得好,霞綰跟其他哥哥們比還差得遠。」
陸永觀笑道:「名師出高徒啊。」他回頭欣賞江東雲有些不自然的笑臉,滿意道:「可惜本王一直珍惜東雲的簪子,不然今晚也要收下你的。你的簪子,要交給那位嚴兄弟是么?」
嚴穹淵剛好走來,他和金霞綰互看一眼,再朝陸永觀行禮道:「草民見過榮親王。」
陸永觀揚笑道:「來這裡是要放鬆的,不必拘謹。好啦,你們聊,我也想和東雲先走了。」他走回江東雲那兒,其他賓客看榮親王這樣也沒有再停留,紛紛散場。
「霞綰,你是否願意把簪子給我?」嚴穹淵剛要伸手討簪子,話音未落,少年就趕緊把簪子塞到他手裡,還把他手指凹起來包好簪子。
「給你、給你。」金霞綰急切的樣子,好像很怕簪子會被其他人搶了似的,看得嚴穹淵失笑。
被陸永觀攬著肩膀帶離的江東雲瞥見那一幕,眉間微結,心中有些沉悶,但陸永觀看了過來,問他怎麼了,他立刻微笑搖頭說沒什麼,只盼今夜落燈后不要再出什麼風波才好。
***
金霞綰來到嚴穹淵的住處,本來都是夫婿前往藝人的住處,但嚴穹淵住的地方是花晨院最好的院落之一,而且能避開其他人,金霞綰的住院離江東雲太近,所以還是來這裡比較好。
一路上兩人沒有交談,金霞綰餘光數著廊道上點的地燈,嚴穹淵回屋就把燈籠收好,點亮室里的燈火后回頭問:「雖然現在問有些晚了,你有沒有要喝水或是吃點什麼?」
金霞綰搖搖頭:「我不渴也不餓,你呢?」
「一樣。那就休息吧?」
「喔。」金霞綰認定嚴穹淵是個老實人,聽對方說要休息也不緊張,跟著走進寢室里,他看嚴穹淵走到暖閣旁指著床跟他講:「你睡床吧。今晚我睡這裡。」嚴穹淵說完逕自在暖閣躺下。
金霞綰走到床邊看床被鋪得整齊,朝嚴穹淵喊:「床夠大,你要不要過來一起睡啊?」
嚴穹淵閉眼回應:「不必,你睡吧。我習慣一個人了。」
金霞綰說:「你怕什麼呢?都是男子,又不會躺在一塊兒就懷上了。」
「胡說八道什麼,早點歇著。」嚴穹淵語氣還是很平淡,也聽不出慍惱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