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鳳鳴山莊裡外本該紅葉似火,但蕭瑟冬景卻提前到來,樹葉比以往更早凋零,當季的菊花、桂花、石蒜、秋櫻、鳳仙等花草也都凋萎枯死。
前日起山莊就一直傳出駭人的電擊雷鳴,不是天火降臨,而是從莊子里發生的,修為低者紛紛驚逃,只有徐絳昕手執華星劍和這一波又一波靈氣震蕩相抗。
那天整座鳳鳴山都瀰漫著異常香氣,花草林木的氣味比平常更濃郁,彷彿瀕死前仍極力想繁衍、掙扎,卻又因此迅速耗光生機而凋亡,那股香氣濃到有些嗆鼻,甚至像是活物敗壞后的腐臭味,聞起來太過複雜。
來不及逃遠的人也像那些草木一樣受到牽連,瞬間老了十幾歲,許多人甚至不曉得發生何事,莊主夫人趙穎芳也和侍女們匆忙逃出山莊。
入夜後這場雷電混著異香的風暴才平息,徐絳昕臉色有些發白,渾身是汗,但仍堅持守在曲永韶所在的密室里,若不是前些天他服下化神金丹順利突破瓶頸,如今他大概不死也傷吧。
但他依然吐了一口血出來,執劍一看,劍身竟有些微傷損,他把華星劍收好,走近石牀看曲永韶的情況。曲永韶歪著腦袋盤坐在那裡,臉色也極差,雖然身上無傷,但他的元丹已經沒有了。
之所以會發生這一連串災殃,皆是因為徐絳昕為了解曲永韶身上的毒而為其散功導致的。他以為曲永韶和他差不多只是化神期,但沒想到對方修為遠高於他,恐怕已是合體期了。
徐絳昕有些體力不支倒在曲永韶身旁,臉上卻掛著欣喜的笑容,指尖碰觸曲永韶的手喃喃低語:「永韶,等我……」他知道曲永韶不會那麼快清醒過來,於是把密室關閉后安心睡著,醒來后又對曲永韶施加法術,封住了曲永韶所有的記憶。
他也不希望曲永韶因散功而耗弱,但他必須這麼做,因為曲永韶和丁寒墨之間仍是結契道侶,同享壽元、共擔劫數,他無法確知丁寒墨是否死在冰隙深淵,但是令曲永韶散功的話,丁寒墨幾乎是必死無疑,而喪偶的曲永韶也有機會再次接受他。
做完這些又過去一日曲永韶才甦醒過來,他已經被挪到明亮的房間,徐絳昕時時藉涵光鏡留意他的動靜,因此他醒后第一個見到的人就是徐絳昕。
「你想先吃點東西,還是先沐浴?」徐絳昕端了靈泉煮的茶水進房裡關心曲永韶。
曲永韶覺得自己身上雖然不臭,但有點不舒服,好像流過一身汗,而且剛好也如對方所說的,他很餓。他沒多想,像天真的孩子一樣眨了下清澈的雙眸迎視對方說:「不能邊洗邊吃么?」
徐絳昕爽朗笑了起來:「好,當然好。你等我一會兒,我去準備。對了,你記得我是誰么?」
曲永韶搖頭,他發現連自己姓甚名誰都忘了,又怎會記得眼前的傢伙?他仰首想了想,還算平靜的說:「我什麼都記不得了。我是誰?這是哪裡啊?」
徐絳昕很滿意,溫雅微笑道:「不急,一會兒我都講給你聽。」
「喔。」
徐絳昕帶人去浴室,曲永韶把乾凈衣裳放著就站在浴池邊和他互望,他覺得能這樣看著曲永韶到天荒地老,就在他彷彿要就此入定時,聽見曲永韶問:「你不出去么?我想入浴了。」
徐絳昕回過神,面頰微紅尷尬道:「那我在外頭等。」
曲永韶盯著那男子出去浴室,端起一旁切盤的新鮮果子吃,然後哼著不成調的曲入浴。他其實心裡很慌,不懂自己怎麼會一點記憶都沒有,他想不起自己是誰,從何處來的,可是像吃東西、沐浴這些日常生活的事卻都做得很自然。當然這地方他是全然陌生的,或許是基於本性使然,他認為自己應該優先查明白方才那個人是敵是友,對他好的人未必是友,這點道理他還懂,彷彿是深刻在他的求生本能里。
曲永韶洗澡時吃了果子也喝了一點薄酒,出浴著裝后臉頰微紅,氣色好了一點,雖然他還是感到疲倦,但仍想儘快弄清事態。他到浴室外看見徐絳昕端坐在前面房間里等候,那人一見他就展露溫柔笑顏,好像光是看到他就是遇到世上最幸運的事,不過他並沒有因此感到自在或開心,因為他敏銳感受到在對方那份喜悅里,還隱約有著狩獵般的渴望,就像是盯著沒有徹底征服的獵物那樣。
他心想,任誰被當作一塊肥肉盯著都不會自在吧?
徐絳昕起身走來,作勢牽他的手說:「來,我帶你去吃飽一點。」
曲永韶故意搓搓兩手呵氣,微笑答謝:「那就謝謝這位大哥啦,在哪裡啊?」徐絳昕仍伸手要牽他,他只好含蓄的微笑婉拒:「我不習慣別人碰我,你走你的吧,我跟著就是了。」
徐絳昕不再勉強,淺笑應了聲,帶人去用飯。一張大圓桌擺滿佳餚,徐絳昕坐在曲永韶對面說:「你或許會怕生、不自在,所以我沒讓人留在這裡伺候,你想吃什麼就自己挾,不用客氣。」
「多謝。」曲永韶立刻舉箸挾了一塊魚肉,徐絳昕介紹說是這山裡溪河裡很難釣到的魚,正值其產卵季,烤熟后連細骨都能吃。
徐絳昕沒想到曲永韶會把挾好的魚肉遞給他,他難掩驚喜問:「你不先吃么?我不餓的。」
曲永韶訕訕然笑了笑,跟他講:「你先吃,你吃過的我再吃。」
徐絳昕感動不已,再次感覺自己封住對方記憶是對的,永韶不記得過往,但本質良善,因此對他也這麼好。果然他嘗過魚肉以後,曲永韶也吃得很高興,之後曲永韶還為他佈其他菜色,甚至幫他舀湯,他心疼道:「你不是我這裡的僕從,不必這般伺候我的。」
曲永韶乾笑兩聲應他話:「沒事、沒事,看你先吃過我再吃,我也自在些嘛。所以大哥你先用吧。」其實曲永韶只是不好意思坦言他怕飲食有毒,他可不會隨便吃陌生人給的東西,何況還是無償的。雖然沐浴時吃了果子喝了酒,但這人應該不至於在那時下毒吧?
徐絳昕看他吃得差不多了,含笑對他說:「其實我不是什麼大哥,這裡是鳳鳴山莊,我是這山莊的少主,徐絳昕,也是你將來的夫君。」
曲永韶抓著一隻山雞腿啃得正歡,聽到最後那句才頓住所有動作,表情微僵看向對面的溫雅男子疑道:「夫君?我是不是聽錯啦?」
徐絳昕莞爾:「沒聽錯。也可以說是道侶。」
「啊?這麼說……」曲永韶左頰微微鼓起,他嚼了幾口嚥下食物后說:「原來我是修士么?」
徐絳昕垂眼黯然道:「本來是,不過發生了許多事。你叫曲永韶,之前妖魔把你捉走,我追著你們到了澤天秘境,那時就出了意外,我雖然殺退妖魔,但你中了怪毒,那種毒沒有解藥,只能散功才能活命,於是我才……不過你放心,等我們結契后,我與你壽元同享,你還能再慢慢累積修為的。」
曲永韶扯下山稚雞的另一條腿,抿著泛油光的唇問:「那你很厲害么?」
徐絳昕沒想到會瞧見曲永韶這樣可愛的吃相,笑看他回應道:「算是不差吧。你原是很有天賦的丹修,還為我煉了化神金丹。託你的福,不久前我進入化神期,而且先前你還採了一種藍色花草,說將來要煉大乘金丹給我,等你稍有修為以後就能自行去看你的儲物法器,那些花草應該還在裡面。」
曲永韶聽他一番言詞流暢自然,沒什麼破綻,可是他仍有疑問:「我跟你為什麼要結契啊?」
徐絳昕說:「我們從很小就認識了,雖然不是指腹為婚,不過我倆的母親曾是朋友,所以即使都是男孩子,也半說笑的訂了娃娃親。長大后你我感情深篤,親事就這麼定下了。只是你相貌出眾,就連妖魔也覬覦,也怪我沒能護好你……」
「我們感情深篤?是兄弟之情、朋友之情,還是別的?」
徐絳昕深深望著他,眼眸之中難掩深切的慾望:「是會想要有肌膚之親的感情,雖然你我一直沒有走到那步,沒有結契以前我們也僅以君子之禮相待,不過,我對你是真心的。你對我也是,否則不會冒險煉那些逆天丹藥給我。」
曲永韶神情有些迷惘,眼前男子溫雅俊秀,的確是誰看了都會喜歡的樣子,言談舉止也親和有禮,讓人很難不親近,繼而動心。不過他真的記不得什麼,倘若他真的很喜愛此人,那麼就算失憶了也該多少有些反應,就是過往相處時累積在這個身體、靈魂之中的反應,可他望著對方卻絲毫不覺得心動啊。
「真的么?」曲永韶像在喃喃自語。
徐絳昕神情真誠道:「都是真的。雖然你忘了,不過不要緊,我們慢慢來吧。」他擦了擦嘴,擱下筷子后發現曲永韶一雙烏亮的眼眸還盯著自己,看得他心跳有些快,他溫聲問:「怎麼了?」
曲永韶也把嘴上跟手上的油光擦拭乾凈,面無表情道:「你都這麼說了,我也姑且信你。不過要是你騙我,那你就該死。」
徐絳昕訝異看他:「你怎麼會想這樣咒我?」
「不是針對你,而是我認為自己即使失憶,但對自身喜惡還是清楚明白的吧?我應該非常討厭被騙,所以騙我的人就該死。我現在對你也很陌生,這只是提醒,但不是想咒你啊。」曲永韶認真說明,因為他一臉單純無害的模樣,教人難以心生厭惡。
徐絳昕勉強扯出一抹笑說:「雖然明白你失憶後會感到不安,可若有人為了你好而善意欺騙……」
曲永韶歪頭忖道:「管他善不善意,我能接受那當然有商量的餘地,若不能接受就還是該死啊。誰說好心不會做壞事的?再說我真的很討厭謊言,若是我知道有人騙我,呵呵。」
徐絳昕跟著抿嘴一笑,儘管曲永韶已是個凡人,可他面對這少年竟感受到一絲寒意。倒不是他認為曲永韶有什麼威脅,或許是曲永韶給他的印象太乾凈純粹,像涉世未深的孩子,所以就連天真到殘忍的那一面也很相像。
徐絳昕拿出一瓶葯,倒出一顆丹藥給他說:「這是續命的丹藥,今後你要天天服食,把命吊著。」
曲永韶問:「為什麼要我吃這個?我快死了么?」
「那妖魔逼迫你和他結契,我擔心他一死,你的性命堪憂,之前你昏迷時我也已經讓你服過此葯。不過服藥只是一時之計,為了讓你活下去,我們必須儘快結契。」
此時外面傳來僕從的聲音:「稟少主,夫人請您過去主院大廳。」
徐絳昕淡淡回應:「知道了,這就過去。」看來是曲永韶醒來的動靜很快傳到趙穎芳那裡,他安撫曲永韶說:「你慢慢吃,吃飽的話讓外面的僕人帶你回房,我先去見母親。」
「徐大哥慢走。」
徐絳昕邁出的步伐微頓,終於不是喊他仙督了,他心裡高興,去見一臉怒容的趙穎芳也沒受什麼影響。趙穎芳對曲永韶極為不滿,覺得他根本是禍害、災星,把鳳鳴山莊搞得一團亂,還找來其他族老要把曲永韶弄走,不過徐絳昕才是此時山莊真正的掌權者,但他還是好生哄騙母親說:「他如今雖然修為廢了,不過天賦還在,我依然是要和他當道侶的,此時只是過渡時期,長遠看來對我們山莊仍是好的,母親也能明白不是?」
趙穎芳想到之前自己灰頭土臉的逃出山莊就一肚子火,不過她也需要靠丹藥維持修為及美貌,一想到那丹修還有點價值,這才壓下火氣點頭答應:「好吧,既然你都這麼講了,為娘哪次不依你?只是你切不可再像前日那麼莽撞行事了。還有,你爹的毒和他不是一樣的么?怎麼不給你爹先解毒?」
徐絳昕嘆氣告訴他們實情,徐廷曄倘若解毒就會因為失去修為而立刻衰老死去,不是哪個修士中毒都能化掉元丹解毒救命的。
趙穎芳和其他族老沉默下來,前者茫然問:「那怎麼辦?難道就讓你爹一直躺在那裡?」
徐絳昕說:「眼下只能這樣。現在沒有解藥,將來說不定會有。」他其實已經不怎麼關心此事,他清楚母親是怎樣的人,他們母子都只是憂慮自己的處境,過去怕沒有靠山,現在怕失去利益,如此而已。
***
曲永韶被安排住進徐絳昕的院里,雖然不同房,卻離得很近,徐絳昕安排了十多名侍從跟著他,美其名是他還虛弱,需要人隨時伺候,但他卻覺得自己被監視。而且徐絳昕還告訴他要在冬末舉行結契儀式,這也讓他很疑惑,他們都還沒重新培養感情呢,這麼著急做什麼?
徐少主的母親來見過他一回,帶了不少補品,話里話外都在誇徐絳昕跟山莊,暗示他是被救回來的要知恩圖報云云,只是他沒放心上,念在好歹是位長輩就敷衍一下。
但是隨時都有人盯著,讓他實在很不自在,若直接向徐絳昕抱怨說不定又會人覺得他不識好歹,於是他決定換個方式。他特意挑了一個少年當目標,大小事盡量使喚那少年,不過他對少年的態度很好,常常對那少年笑,間著無聊也要跟那少年聊天,逗那少年一起笑。
徐絳昕見到他跟少年常聊得有說有笑,很快就把那少年遣去別處了。曲永韶又用類似的手段陸續讓一些侍從被遣走,十幾天後只剩一位年紀稍長的婦人和一位中年人。
曲永韶由此試探出徐絳昕對他的佔有欲極強,只是表面像個君子罷了。那兩位年紀較長的侍從依然緊跟著他,似乎是以為自己趕人的法子對他們無用,不過曲永韶可不這麼認為,他故意在徐絳昕面前露出悶悶不樂又有些怯懦的樣子,等徐絳昕來關心時,他猶豫半晌就訥訥交代了:「我覺得秀姨好像不是很喜歡我。」
徐絳昕疑問:「怎麼會呢?秀姨是出了名的脾氣好啊。」其實伺候曲永韶的人都是他挑過的,但他也認為人都是會變的,只要沒伺候好曲永韶,那些人也就沒有在這院里待下去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