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一點都沒感覺那是假的。這是一種類似於條件反射般的悲傷,聽到死這個字,眼淚水就會自己湧出。回憶試圖找到一些美好的成場景,讓這悲傷顯得更真實些,可惜很難做到。
我爸他是十里八鄉文明的好男人,因為他不抽煙喝酒,不打人出軌,不賭博敗家,很老實,不愛生氣。他很愛我,這是當然,很傳統的愛我,如山般沉默,沉默到我察覺不出一絲。我想要陪伴時他是沉默的,我想要安慰時他是沉默的,我和我媽吵得昏天黑地時,他也是沉默的。
我甚至覺得他死之後,我們可以搬一塊石頭放在客廳里,假裝那就是他,反正也沒什麼區別。
讓我悲傷的點就是這裡,我意識到自己沒良心的程度與普世價值觀相去甚遠,無法抑制的毫不在意的想法與我知道我應該展現出更多悲痛之間的衝突讓我流下更多眼淚。
“回去吧,快過年了,跟我回家吧……”
我搖著頭,因為我知道母親沒有多麼在乎我回不回去,現在態度如此之好只是在為後面索要好處做鋪墊,我已經上過當了,不止一次。
我十八歲歲那年一個人來到這個城市那麼久,沒有聯繫她,不也沒來找我嗎?
“我沒錢了。”
母親哭聲一頓,接著又是很悲切的說:“錢錢錢,這時候提什麼錢,我來找你回家是為了向你要錢的嗎?”
“反正是沒錢了,無論你什麼時候找我要都沒錢了。之前就說了,以後我再也不會給你一個子兒。”
“你!”她整張麵皮都難看地皺起來,“你個白眼狼。我起早貪黑的地你,我供你讀書供你吃飯,這麼多年沒冷著你沒熱著你,現在你翅膀硬了,再也不理我這個老娘了!我是傷心你不給我錢嗎?我是傷心你這個態度!你明明就沒丟工作,一個月還能賺……”
“四千叄!”我不受控制地突然提高音量,渾身的血液一股勁兒地往腦袋上涌,額頭突突跳著,真真正正的頭腦發熱。“對啊,我是沒丟工作,一個月能賺四千叄,這一點你再清楚不過。那之前我每個月給你叄千塊,自己只有一千叄,你讓我怎麼活!你想過嗎?你在意嗎!”
我需要還一份每月叄千的債,收債人是我的親生母親。因為我無法選擇的成為了她的女兒,僅是手腳健全的活到了現在,我就必須要還這份債。
其實,好吧,我也不是為了什麼綱常倫理才給她錢。
小時候,母親忙著生意,她可以跟任何人和顏悅色的說話,唯獨會敷衍我、推阻我,甚至在我粘人的時候打我。我問她為什麼,她說媽媽跟別人說話是有錢賺的,陪你玩賺不到錢還要倒貼錢。
從那時起我就知道了,錢可真是個好東西,它可以買到關心和愛。我給她這叄千塊錢,就是為了買這份愛,如果和我說話也能賺錢,那麼能對我友善一點了嗎?
我獨自來到這座城市,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和家裡聯繫。我不停看著新聞,以為會在尋找失蹤人口的報警求助上看到我的信息,不過顯然是我多慮,從沒有人找過我。工作穩定下來后,我終於有勇氣聯繫母親,我給她打了一千塊錢,講述了我最近的生活。
我以為她會因為我沒有去上學而惋惜,但也沒有,母親說這樣也好。她沒有罵我,而是理解了我,我驚喜的發現這一千塊錢的確被我買來了愛。
然而這個狀況並沒有持續太久。兩個月後,我向她抱怨班車沒有安空調,夏天車內溫度熱得人想死。她開始說我不知好歹,出來工作不是來享福的,又說起自己年輕的時候是如何如何吃的苦。
我十分茫然,不知道比起每個月能給她一千塊的我,一個陌生的公司有什麼好維護的。為什麼不向著我說話呢?在朋友圈看到母親抱怨弟弟只會惹事後,為了證明自己似的,每月給她多打了一千。
效果甚好,母親第一次說媽媽有你就夠,說她後悔生了那個不懂事的敗家玩意,也終於覺得麵包車不按空調是件很離譜的事。
於是那一年過年,我久違的回家了,結果卻被使喚著做了一星期的家務。可是為什麼啊,我賺不到錢的時候需要幫家裡分擔,賺到錢了以後也是如此,而有的人無論有沒有貢獻都不用幹活,那我往回寄這兩千塊錢到底是為了什麼?
我又沒有良心,難道能是為了孝順嗎?
可我依然控制不住,兩千不夠,那就兩千五。除了打錢,過節換季的再買些東西寄給媽。每次她收到時總能給點好臉色看。小時候我用成績換她一笑,現在我用金錢換。雖不長久,但我樂此不疲,就像一個戒不了毒的癮君子。這一招多麼管用啊,當我把每月的價格提升到叄千時,她甚至能原諒我做個同性戀。
愛的價格如此昂貴,我只付得起每月叄千,再多我也給不起了。於是六年過去了,母親終於為我感到了惋惜……惋惜,可以用這個詞嗎?她說你這個短視的東西,要是你沒有去打工而是上了大學,現在早畢業了,能賺多少錢啊!現在你一輩子也就當個司機,我費大力氣供你讀書,你都給糟蹋了。
她給我錢養活我時,我必須全心全意的順從她,不能忤逆,不能不按她規劃的方向前進,不能憤怒,不能有情緒,不能傷心,最好也不要生病。可我打錢給她,僅僅是想要一份關懷和擁抱,或者再退一步,只要給我尊重也夠了。但就是連這小小的請求也是僭越的。
看來錢買不來她的愛,那我就不再給了。
母親因為我突然的爆發後退了一步,終於失去了責備的神情。她郭著腰縮起身體,看上去那麼矮:“念念……”
“別那麼叫我!”
“念念,念念,好一個心心念念。別再逗我笑了,你說我是你心心念念盼來的孩子,那為什麼還有祁家豪?你當我傻嗎,你盼著的到底是誰!你說啊,你敢承認嗎!
我是你的貼心小棉襖,我是你的情緒垃圾桶,我知道家裡窮掙錢不容易!我不敢提要求,不敢生病,我在寄宿學校一待就是六年,我多懂事啊!他祁家豪用嗎!他需要體貼你不容易嗎!我說憑什麼家裡苦苦不到他啊,憑什麼她不用聽話啊!”
“我……”
“你說為什麼,媽媽,為什麼啊,為什麼……”
可是媽媽,為什麼啊,為什麼人可以下賤到這種地步?事到如今,我依然能記得兒時的那個夏天,那時候我們還沒有搬家,住在老房子里。苔癬能長到牆壁上,螞蟻就在家裡爬。我仍記得那天異常的熱,你躺在我身邊給我扇扇子,講著那些老掉牙的童話故事。背陽的房子,光線昏暗,我眯著眼睛半睡未睡。
你說媽媽眼角長的痣是流不幹的淚,註定了這輩子就是要過苦日子的,但好在還有你,有了你媽媽就有依靠和保障了。
那時候我才四歲啊,就要幫你分擔這些。可我依然樂意啊,媽媽,因為我愛你,即使你看起來亳不在意我,為什麼我還愛你。
“為什麼,為什麼?”
可是媽媽,為什麼,為什麼人人都說你愛我,只有我一點都察覺不到。在我哭泣時忽略我是愛我,在我分享時敷衍我是愛我,在我犯了一丁點小錯時就用“你為什麼不去死”這種話辱罵我是愛我。我不懂啊,我理解不了太複雜的感情,更猜不透你朝我怒吼時挑起的眉毛和皺起的鼻子之間是否寫著我愛你。
如果愛我,為什麼不擁抱我親吻我關心我?什麼嚴厲的愛沉默的愛我都不懂,我不擅長揣測情緒,我只看得到最淺顯的一層。
媽媽,我愛你啊,可是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你不愛我。
小劉站在這裡也是尷尬,我早就讓她離開了。宋楚然拍著我的肩膀,她說祁念冷靜點,冷靜點。母親念叨了幾句,她說什麼枉顧人倫什麼噁心,聲音是越來越虛的沒有底氣。
不愛我就算了,每月叄千的報酬足夠買到比你好得多的愛。
最終她離開了。臨走前說:“你爸要死了,這個信兒我可帶給你了,你不回去以後打雷可別害怕!”
眼淚一開始是擠出來的,後來卻收不住。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卻不是因為我那個快要死了的爸。我在哭,因為我覺得自己很可悲,很應該哭一哭,卻又不知道該為了具體哪一條理由哭。
宋初然的手機鈴響了起來,一聲接著一聲。她起身接了電話,我才意識到我已經哭了太久,耽誤了太多時間。
“有人要去接你開會了,是嗎?”在她掛完電話后,我問她。
“嗯。”她皺著眉,似乎不知如何是好。
我擦了擦眼淚,終於止住了抽泣:“沒事,你走吧,還能因為我耽誤了工作嗎?”
“唉,祁念……”
“真的沒關係。”我看著那個剛從門口進來,正在加快腳步朝我奔來來的熟悉身影說道。
“反正我也有人來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