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舉辦著盛事的太一觀,擠滿了文武百官。鍾離朔跽坐在太一道人中,裹著青袍梳著道髻,在鼎盛的香火里半眯著眼心不在焉地給自己念祈福的經義。
她的目光落在了百官之首的禤景宸身上,看著皇后一臉虔誠為自己上香祈福的模樣,心中一片感動。在女皇給昭帝上香后,文武百官按照品級依次為昭帝上香。
鍾離朔聽著大司命的念詞,靠著卓絕的記憶力,將各部尚書和侍郎認了一遍。這些官員與她當政時有很大出入,看來源州城那群老不死被皇后趕得七七八八了。
她坐在道人中,聽著大司命莊重又冗長的祭詞,滿心滿目都是皇后靜心聆聽地側顏。陣陣吟唱中,她在厚重得睜不開眼的香火里,貪婪守望著心中的神只。
待冗長的祭詞過後,便是皇后寫給她的祭詞。
鍾離朔心心念念的祭詞終於來了,這一刻她挺直了腰桿,專心的聆聽皇后要對她說的話。
“萬民難兮出東君,逐貪狼兮衛家國……”
鍾離朔熟知皇后的用詞,竟不曉得,向來用詞直白的皇后竟會將她誇讚成光明之神,東君。
皇后誇她乃亂世英主,在北境受敵,南朝之困時智救黎民。懲貪官,誅亂臣,主惡蠻。一樁一樁,將她們一起做過的事情都歸在她身上。
她一直覺得,自己應該是個很無用的帝王。卻不曾想,皇后對她有如此高的評價。那樁樁往事配著太一道人憐憫般的哀悼,竟令鍾離朔鼻頭一酸,兩眼泛起了淚花。
“魂歸來兮候黎民,願與君兮守四方。”
若是陛下有靈,那麼魂魄歸來吧,繼續保衛著你的百姓。作為妻子的我,此生追隨著你守衛著這天下四方。
鍾離朔聽著這祭詞,眼淚忍不住地往下淌,抬手抹著滿臉的眼淚,只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許是大司命的聲音太冷,又或者是鍾離朔的哭聲太有感染力,唱道後半段時,道人們想著歸墟陰冷的路,又念著風光霽月的美好昭帝,竟不忍地哭倒了一片。
哪怕是後來的祭詞里,寫了如今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告慰昭帝亡靈,也沒有止住道人們的哭聲。
女皇陛下的祭文寫哭了鍾離朔,寫哭了太一門道人。跪在地上的文武百官聽著少年人的哭聲,也跟著哭倒了。
好好一個起伏大祭,愣是弄成了哭靈大會。在眾臣哀呼昭帝早逝時,最傷懷的禤景宸忍著淚,將寫好的祭文一張張燒掉。
如此,也算彌補了三年前的未竟之願了。
初七之後,女皇的祭文遍發九州。那個在所有人眼中無甚作為的亡國君主,一躍成為了忍辱負重的早逝明君。鍾離朔作為帝王應該得到的聲譽,在太一門與女皇的操作下,一一歸還。
只待史官撰寫,將原本就屬於鍾離朔的“昭”字編入史冊,千古流傳。
與此同時,一份旨意到達了弘文館。女皇特意在弘文館設立了尺八一科,要求學館的學生必修一年尺八,且欽點了林夢蝶為尺八科長。這與多年前大相徑庭的旨意,令弘文館摸不著頭腦。
唯有一點確認的,那便是關於昭帝的一切,在女皇那裡都是肯定的。
已逝的昭帝,在女皇的心中有極大的分量。少年夫妻情深,人之常情。初八那一日,自來訪悼客的口中聽到這些消息的鐘離朔,既歡喜又激動。
她恨不能飛到皇後面前,告知她的心情。她很快活,即便不奢求別人諒解,但得到了梓潼的認可,這一生苦難,也都值了。
因著這份感動,鍾離朔都沒怎麼注意到后兩日悼念的人日漸增多。太一觀喧囂了兩日,終於在初九夜晚閉門之後,安靜了下來。
在項斯年與鎮北侯夫婦講明緣由之後,鍾離朔第一次得以在父母不在旁時留宿在外。燈火在開滿桃花的太一觀中亮起,鍾離朔提著一盞燈籠跟在大司命身後,朝著遙遠的偏殿走去。
一踏入空曠的大殿中,鍾離朔的目光便被繪滿牆壁的畫像勾去了心神。她提著燈籠,在空曠的大殿繞了一圈,望著栩栩如生的壁畫說道:“這是什麼殿,太一觀還有這這種地方嗎?我竟從來不知。”
“這是監天司的雲夢殿,小師兄過來,我們先將燭火點上。”項斯年朝鐘離朔招手,示意她將圍在大殿屏風後面暖床旁的燭火一一點燃。
鍾離朔依言,與大司命一道點燃燭火。燭火在暖床旁圍成了一圈,之餘兩步寬的小徑通向暖床。舉著蠟燭的鐘離朔見著被燭火包圍的暖床如眾星拱月之態,嘆道:“這雲中君的陣,也真是浪漫極了。”
托著尺八朝她走來的少女聞言一笑:“浪漫的還在後頭呢。來,師兄,到那兒坐著,將眼睛蒙上。”
殿中暖爐早已燒好,此刻透著融融熱意。鍾離朔接過少女的尺八,和一方黑布,看向了暖床角落裡的蒲團上,朝著那端走了過去。
她跽坐在蒲團,將尺八放在了膝上,在濃郁的安神香中,舉著黑布雙眼亮晶晶地望著少女。
有腳步聲自廊外傳來,少女將食指放在唇邊示意鍾離朔噤聲,“蒙眼睛。”少女輕聲道,便小心翼翼地朝著殿外走去。
鍾離朔依言,將黑布蓋住眼睛,握起了手中的尺八。
作者有話要說: 監天司:祖傳的。
第36章
赤足的少女腳腕系著細細的銀鈴,輕微的晃動就是一陣悅耳之音。鍾離朔蒙眼跪在蒲團之上,屏息靜氣,等著少女將那位貴客引到夢會故人之所。
“大人,這邊請。”腳步聲繞到了屏風之後,停駐了一瞬。來人停下了腳步,鍾離朔便聽少女溫聲解釋道:“這是我小師兄。”話音落下,腳步聲又再次響起,一步步地,朝著火光中跽坐的鐘離朔走去。
微風攜著暖香朝鐘離朔襲來,蒙上雙眼的鐘離朔,聞到了來人身上焚過太一觀祈福神香的味道。貴客依著項斯年的指示,躺在了被燭火包圍的暖床上。
跽坐在床腳的鐘離朔,察覺到一切準備就緒之後,繃緊了下顎。在她看不見的地方,躺著一個她日夜都在思念之人。
穿著白袍的禤景宸平躺在暖床上,嗅著暖爐傳來的安神香氣,雙手交疊放於腹部,寧靜的合上了雙眼。
項斯年赤著足,手腕腳腕都繫上了應和神靈的銀鈴。在翾景宸合上眼之後,她輕躍踏在火光之上,指尖一引,勾來了早已準備好的春露,指尖輕點在翾景宸的眉心。
一點春露微涼,緊接著翾景宸便感覺到雙手掌心都滴落了春水。大司命口中喃喃,念著祈求雲中君的祭詞,輕緩而誠摯。
右手捏訣,左掌一揮,便將禤景宸這幾日抄寫的經書與祭文托在了空中,灑向了燭光的上空。這一刻,只有大司命項斯年能看到,那漫天的紙張就這麼漂浮在空中,輕輕飄飄地,在大司命左手指尖燃起的微藍幽火中緩緩燃盡。
我取來春露作為祈求雲中君的憑證,以書信作為思念的寄託,盼望夢中的君王能讓你我再次相見。
待一切準備就緒之後,大司命足尖輕觸燭火,以宛若飛升之態用指尖觸到了第一張燃燒的紙張,緩緩地唱起了雲中君。
“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
巫女的歌聲清脆悅耳,伴著動聽的銀鈴之音,竟令跽坐在火光中的鐘離朔有種頭暈目眩之感。她聽著在耳畔響起的巫女之聲,將尺八放在唇邊,一縷尺八悠揚地響在了空曠的大殿中。
躺在床上的禤景宸,聽到耳畔傳來的尺八之音,在大司命的吟唱中,隨著銀鈴之聲逐漸失去了意識。她仿若踩在軟綿額雲端,隨著流雲漫步,撥開了重重迷霧,俯首朝人間看去。
星夜之下,點點火光璀璨。禤景宸只覺得自己隨著風俯衝而下,眸中那一點火光逐漸清晰。
宮城的面貌在她眼中逐漸浮現,她看到了巍峨的摘星樓,看到了高大的宮牆,目光最終被衝天而起的火光吸引,落在皇宮之中最古老的奉先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