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體無完膚
追擊很順利, 殘兵已經嚇破膽了, 他們在公安縣郊外逮住了丟盔棄甲狼狽不堪的賊將, 當江陵兵把剩下的十八個官軍趕到一起時, 所有的江陵兵發出了一陣歡呼。
賊將被團團圍住,見到主將沈硯時還不住叫嚷著:“你們長沙國的兵擅自出國, 殺害大將軍麾下士卒,本將一定要彈劾你們一個謀反之罪!”
長沙國的羽林軍個個臉色不善地盯著他, 似乎只等沈硯一聲令下, 衝上去把賊將砍成肉糜。江陵兵就沒有那麼客氣了, 明晃晃的刀戟指著殘兵敗將,大聲呼喝:“賊將!你殘殺百姓冒認軍功, 不但抵抗王師, 還口出狂言!”
“你阿父我不給你點顏色看看你就是我兒!”
“無恥老賊,有何顏面說別人?”
“這等賊將,算什麼朝廷命官?只會給大將軍抹黑!”
一時間吵吵嚷嚷起來, 江陵兵把官軍罵得羞紅了臉,都蹲在地上不敢抬頭, 賊將氣得面紅耳赤, 卻不敢輕舉妄動。
“好了。”沈硯喝止所有人的唾罵, 冷冷地看著官軍,“你等想要活命?可以。沒有殺過村民的,往左邊站。”
殘兵面面相覷,沒有人動彈。這裡的人每個手裡都有幾條人命,儘管他們後悔不已, 可是卻無法否認。
“既然沒有,那就上路吧!”沈硯冷聲道,“弓箭手!”
羽林軍中的弓箭手紛紛引弓搭箭,對準了殘兵。殘兵跪在地上求饒,剛才還氣焰囂張的賊將撲通一聲跪倒,痛哭流涕道:“將軍……將軍我不敢了!將軍饒命!將軍饒命啊!”
沈硯不為所動,一直沒出聲的宋致道:“沈中郎,能否,讓我親手送他上路?”
沈硯回頭看她,她神色很平靜,眼底清澈得沒有雜質。沈硯猶豫了一下,解下佩劍,遞給她,默許了她的要求。
宋致沖他微微一笑,下了馬,一邊走,一邊抽出佩劍,鋒利的寶劍在夜幕中光芒冷冽。她垂下手,劍尖在地上劃出一道長長的線,伴隨著“哧——”的聲音。
賊將畏懼地跌坐在地,不住往後退。宋致走到人群中,絲毫不害怕會有殘兵暴起傷人。腳步停在賊將面前,賊將驚恐地仰頭看著宋致:“你……你不可以殺我……我是大將軍的……”
一道寒光劃過夜色,賊將的人頭滾落在地上,脖子出現了一個整齊的切口,鮮血不斷從缺口中冒了出來。一秒,屍首倒地,發出一聲悶響。宋致靜靜地站在人群中,似乎愣住了。
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發出聲音。許久,宋致回過神來,走到賊將的人頭面前,伸手把人頭提了起來,走回到沈硯馬前,把劍入鞘,遞給沈硯,淡淡道:“沈中郎,謝謝。”
沈硯收回劍,凝視著她。所有的人都反應過來,紛紛大吼了起來,吼聲彙集在一起,響徹雲霄。
沈硯跳下馬,摘下了頭盔,氣沉丹田大喝道:“拿酒來!”
一個羽林軍遞上酒,沈硯就那樣望著宋致的臉,把酒倒在他的頭盔上,倒滿一個頭盔,然後把頭盔往宋致面前一遞。
宋致一怔。
“宋小姐,我們軍人不像文人懂得用華美辭章誇英雄,但是我們敬佩一個人,認可一個人,認為她是一個勇士的最高禮儀就是用頭盔盛酒相敬。”沈硯平淡地解釋道,眼睛里卻是滿滿的鄭重。
所有的士卒都肅然起敬,握緊了兵器,目光灼灼地看著宋致。
宋致提著人頭,人頭還在滴血,滿臉驚恐。她搖了搖頭,拒絕道:“沈中郎,我不是一個英雄,也不配被稱為英雄。我無法阻止這些人濫殺無辜,只是報仇而已,算什麼英雄?”她自嘲道,“況且,我於社稷無功,於百姓無勞,英雄,我當不得。”
頓了頓,她還是放下人頭,把頭盔接過來,當著士卒的面,把頭盔的酒灑在地上,沉聲道:“這一盔酒,當敬所有保境安民而死的士卒,以彰他們捨生取義為國為民之榮耀!以及慰藉所有不幸遭遇兵禍的無辜百姓!”
“喝!”士卒大聲高呼。
不知道是誰唱起軍歌《秦風無衣》,歌聲雄壯健朗,使站在沈硯身邊的宋致眼睛漸漸模糊,忽然喉嚨一甜,眼前慢慢陷入了黑暗中。
再醒來時,船櫓聲與江浪翻湧聲傳入了耳朵。宋致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眼前有一個男子坐在榻邊握著一卷竹簡,似乎在出神。宋致眨了眨眼睛,清醒過來,看著男子的側臉出神。
男子感覺到了宋致的清醒,轉頭看她,與她對視一眼,忽然莞爾一笑,對她輕聲道:“阿致,你醒了?”那眉目溫柔如水,哪裡是一個男子?分明是女兒家。
宋致躺在榻上,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她抬起手指著咸寧公主,看見自己的手一直在顫抖,沒有什麼力氣。
咸寧公主放下竹簡,溫軟的手握住她的手掌,唇角略彎,柔聲道:“你睡了四天,太醫說你太累了,而且心思雜亂,所以需要長時間的休息。我們從巴陵往長沙國的方向走了兩天了,過了巴邱,明天應該可以到長沙國。”她把宋致的手放在榻上,蓋好被褥,“你餓了吧,我喂你吃點東西吧。”
咸寧公主轉過去的那一瞬間,宋致含在眼裡的淚珠毫無預兆地掉了下來。她面無表情地看著咸寧公主去而復返,手裡端著清粥,粥冒著熱氣,還帶著白米的香味。咸寧公主舀了一勺遞到宋致唇邊,示意她張口。
宋致望著咸寧公主柔和的眉眼,張口吞下了滾燙的白米粥,粥從咽喉吞到腸胃中,帶來一片溫暖,讓宋致冰冷的胸口漸漸回溫。她看著咸寧公主,咸寧公主很認真地一勺又一勺喂她吃飯。
暖暖的溫度讓宋致的眼淚一顆又一顆地掉下來,落在咸寧公主白皙的手背上,落在唇角,滑進口中,伴隨著那些白米粥一併吞進肚子里。苦苦澀澀,帶著白米粥清香,像極此時她的心情。
咸寧公主似乎沒有感覺到複雜的心情,只是重複地把粥喂進她的嘴裡,直到碗空了,宋致已經滿臉淚水。
宋致發不出聲音來,只是默默流著眼淚,哭到眼眶通紅,眼睛紅腫。咸寧公主看著她的臉,陷入了沉默。
許久,咸寧公主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又沒有笑出來。她從懷裡拿出手帕,捧著宋致的臉,一點一點地把她的臉擦乾。宋致頂著核桃似的眼睛凝視著她。
“阿致,累嗎?”
宋致點點頭,又搖搖頭。
咸寧公主微微一笑,把她放平,為她掖了掖被子,低聲道:“累的話,就睡吧。時間還長,你還有時間休息,要是上了岸,你就沒時間睡了。”
宋致順從地閉上了眼睛,卻蜷縮著身體,眼淚從眼角不斷流出來,後來變成身體微微顫抖。等咸寧公主出去把門帶上后,她忽然放聲大哭,捂著臉啜泣,只是她發不出聲音來,只能無力地張著嘴巴,不住的吸氣,抬頭撕心裂肺的大吼,也無聲無息。
從門關上起的那一刻,咸寧公主就露出了疲倦蒼白的面色。她抬眼看見竇途還是保持著她進去前站在門口的姿勢,一直到現在。她走到竇途面前,輕聲道:“沒事了。很快,很快她就可以恢復了。”
“主公,您已經很久沒有休息了,這裡就交給臣吧。”竇途的眼底也充滿了血絲。
宋致被沈硯送回來的那天,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因為她渾身都綁著繃帶,兩腿的內側滲出鮮血,整個人都奄奄一息,而且昏迷不醒。清奴給宋致重新換藥的時候都嚇得花容失色,出來時竇途目光兇狠地盯著她,逼問情況。
大腿內側血肉模糊,幾乎可以看見骨頭,肩頭和手臂有兩道傷口,已經發炎了,皮開肉綻。女太醫進去治療的時候看見都覺得於心不忍,給她上藥,不斷地熬藥喂葯,因為宋致昏迷沒辦法喝下去,只能選擇強灌,然而卻不斷吐出來。最後是咸寧公主讓人出去,一口一口地把整碗葯都渡進去。起初這個辦法也不行,但咸寧公主強逼著她一定要吞下去,雖然葯浪費了不少,可到底還是喝了。
咸寧公主餵了三天的葯,第四天宋致才有意識,可以自己吞咽。這三天里,不但咸寧公主擔心,連竇途都吃睡不好,生怕宋致一口氣沒喘過來,就這麼死了,那他絕對後悔死。
太醫過來看了一下情況,看咸寧公主和竇途的臉色都很憔悴,順手給兩人也開了一副葯。楚琰聽說宋致醒了,開心得不得了,見太醫囑咐曲和要吃藥,連忙大包大攬下來,說一定會看著這幾個人吃藥的。
“太醫,阿致她的聲音……”咸寧公主疲倦地嘶啞著聲音道。
太醫作了一揖道:“回曲先生,宋小姐只不過過於勞累,致使暫時失聲,只需要休養一陣子就好了。若曲先生不放心,到了長沙,可請郡主到王宮中取一些好葯,按這個方子吃就是了。”
咸寧公主鬆了一口氣,向她道謝。楚琰趕緊道:“好了好了,你這些天都沒休息好,快回去睡覺吧。還有顧問,你也去!這是本郡主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