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窈每說一字,李行面容就白上一分,直至慘白。
原來她從來沒相信過他,枉論他如何努力,都如竹籃打水,初見那一面的成見便如山石聳立,他所做所為不過是學了書上那愚公,妄想以身撼動山石。
李行開口詢問:“大小姐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相信我?”
像咽吞下一片刀子,扎到鮮血淋漓還忍不住去問一個明知道答案的問題,去期許一個否認回答。
“是。”舒窈咬著牙:“我就是不信你!開車門,我要回家。”
李行不肯放手,按住車門:“能不能聽我說?”
舒窈一臉冷色,李行神色凝滯,手攥緊著她的指骨:“何必連句解釋機會都不給我,便給我定上死罪。”
舒窈倏地回頭,眉眼彎彎笑起來,眼底譏諷:“好啊,那我就問你一句,你知不知道我去做親子鑒定?”
他手下那麼多人,個個神通廣大,只要他想,怎麼會不知道?
李行道:“我知道。”
舒窈心在往下沉,她又問:“那你知不知道你是爹地的孩子?”
李行沉默一瞬:“我知道。”
果然如此。
他什麼都知道,只有她痴痴傻傻,上鉤又上當,誤把陷阱當真心,以為他一腔真情。
“滾開!”舒窈眼睛瞬時紅了,牙齒打抖,整個人一下彈起,像一隻刺蝟豎起渾身的刺,盡數扎向身旁人,不要命地推他,手腳並用地踹他,口不擇言:“你滾啊!你給我去死!別碰我!”
李行不為所動,任由她又抓又撓,連踢帶踹發泄,依舊拽著她,不肯放手。
“給我放手!”舒窈怒火攻心,氣得要死,她一揚手,狠狠一掌落下,清脆的聲響,鮮紅的掌印,李行臉被打得一歪。
黑髮遮住面容,李行維持著低頭動作,看不清神色。
手指動了一下,始終未松。
舒窈呼吸劇烈,胸間起伏不定,恨恨看他。
李行胸膛微微震動,車內響起低低一陣笑,他慢慢抬起眼,陽光傾灑下,白皙臉上那道濃郁鮮艷的巴掌印尤為刺目,他望著舒窈,扯出一抹笑,眼裡痴然又堅決:“我早說過,亂倫又如何?我根本不在乎,舒窈,我想要的是你。”
“我知道你去做親子鑒定,但結果是什麼我從來不在意,直到那天你叫了我哥哥。”李行道:“我才去看。”
“那為什麼不早說?”舒窈唇邊譏誚不改,刺一句:“馬後炮誰不會?我怎知你口中真假,你那麼會演。”
“我說了,你會信我嗎?”李行竭力平靜地看著她。
一句話讓她啞口無言。
李行笑得苦澀。
看吧。
他們的關係如此脆弱,就像一張薄薄的紙,輕輕的紗,他拚命維繫,也不過一句話,就能輕而易舉地戳破、撕碎。
回到原點。
“窈窈。”李行握著她的手,往上抬,她一直往回抽,他俯下頭,用她的手按在他臉上,半遮住面,舒窈不停地掙扎,齜牙咧嘴叫著“放手”“鬆開”“滾”,直至手心有幾點滾燙的濕意一閃而過。
她如被火灼,手指一顫,遽然頓住亂掙的動作,所有的聲音一瞬間全部啞掉。
一陣嗡嗡耳鳴后,她聽見李行以一種嘶啞發悶的嗓音問她:“你怎樣才肯相信我?”
一滴淚砸在她手心,像沉重的一擊敲在心臟上,傳來悶悶的酸澀,他的話讓她呼吸錯亂。
“怎樣才能相信我?”又低又輕的語調。
李行揚首,一雙眼睛像是被清水洗過,黑得發亮。
舒窈似被他目光刺中,眼底閃爍,匆匆移開視線。
連看他都不願意嗎?李行眼中光芒漸漸消散。
舒窈心神不寧。
明明不是她的錯,為什麼一看他的眼睛,她心裡就這麼難受?彷彿火上煎熬,她再也講不出狠話。
心底儘是煩悶與茫然。
“舒窈。”他喊她名字。
不是恭敬又溫柔的“大小姐”,不是親切又獨特的“窈窈”,亦不是寵溺又多情的“BB”,“舒窈”兩字,念得生疏又認真。
脆弱又敏感的自尊心在不停作祟,舒窈不敢抬頭,連他平淡的一眼在她看來都是無聲笑話。
她甚至怕與李行對視,怕他說著深情話卻在心底嘲笑她,怕這一切都是由謊言編織,怕自己淪為鏡花水月一場空。
說不信任他,其實更不信誰?
舒窈眼眶紅透,雙目一陣發酸。
她就是個膽小鬼,除了一張虛張聲勢的外殼,她既不敢輕易交付真心,又要質疑他人真心,到頭來,什麼是真?什麼是假?真真假假分不清,連自己也不敢相信。
舒窈心情複雜而矛盾,她不願面對他,也不願承認自己心軟,只能抿緊唇,冷眼相視,逃避般說六個字:“放手,我要下車。”
讓她靜一靜。
他的低聲細語,一句壓抑到極點的哽咽,從喉頭滾落:“能不能不走?”
空氣無言。
李行認命般,緩慢地鬆開扣著她不放的手指,一根根放開,他看著舒窈推開車門,迎著艷陽滿天,像一陣風,頭也不回地離去。
李行五指收攏,手上空落落,身旁空落落,心底也空落落。
後視鏡里,舒窈捂著臉往反方向跑,眼淚灑在風裡,不敢回頭去看。
中午。
李行獨自去了九龍城寨,敲門。
“來了來了。”鐵門不太隔音,聲音由遠及近,劉嬸笑呵呵開門:“阿行來啦?我按你說特意做了芝士龍蝦——誒,怎麼一個人啊?那天那女仔…”
察覺到李行神色懨懨,劉嬸笑容凝在面上,她合攏嘴,有些無措地用手在圍裙上擦兩下,連聲招呼:“先進來,飯都好了,先吃飯,吃飽再講。”
李行坐在餐桌前,不大的桌子,滿滿當當一桌菜,淡淡一掃眼,滷水燒鵝、白斬雞、芝士焗龍蝦、避風塘炒蟹、蒜茸蒸白菜,從葷到素,應有盡有,愛吃的人卻不在。
李行拿起筷子,再豐盛吃進口中也是白味,劉嬸在一旁小心打量他。
他撂下筷子站起身,微笑了一下,替她拉開椅子:“劉嬸,你吃吧,我先進去。”
“誒,好,好。”劉嬸面露局促,坐下,眼瞧著李行端著葯粥進屋,搖頭嘆口氣,那孩子一向堅強,今日也不知怎麼了。
心裡苦不露面上,才是難。
李行進屋,阿媽今日精神不錯,靠在床頭,難得清醒,見他進來先笑開,招招手:“阿行,快來。”
李行走過去,阿媽接過粥放在床頭,握著他的手:“劉嬸說你交女朋友了?”
他動動唇,開了口:“先吃飯吧。”
“阿行,你不用擔心我,阿媽是替你高興…我這幾年過得糊裡糊塗,每回清醒過來,就像是做了一場長長久久的夢,從夢裡頭醒來,有時覺得還在過去,有時一恍又過了幾年,我家阿行都長的這麼高大了,到底是什麼時候,我也記不清…”
她身上放著一個小冊子,顫顫巍巍的手上捏著一隻鉛筆,李行掃一眼,本子里歪歪扭扭寫著:“今天是1989年5月21日,清醒,劉嬸給我說,阿行談女朋友了,是個青靚白凈的女孩,之前帶回家一次,但我不記得有這回事,我得謹記,下回一定不能忘。”
“我今天醒來就看見這個,也不知什麼時候寫下的,現在還是5月嗎?”阿媽用手摸了摸本子,笑一下,眉眼顯露幾條細細的皺紋,那是歲月刻下的痕迹。
李行點頭:“今天是6月7日,明天是端午節。”
“都端午了啊,上回記憶還是冬天呢…那阿行今天帶她來了嗎?”阿媽支起身就要往外探。
“她…”李行低下頭,說不出話來。
“阿行是不是和人姑娘吵架了?”阿媽板起臉,拍拍他的手:“你是男人,男子漢大丈夫,一定要有肚量,要主動認錯,讓著女孩。”
“是我的錯。”李行捏緊手指,聲音低沉沉:“可我不知道怎麼讓她不生氣。”
“真心,真誠,真摯。”阿媽認真道:“凡事講究一個‘真’字,無論道歉認錯也好,平日相處也罷,能做不能只說,你得讓她看見你的真心實意。”
她繼續講:“記得從前,你阿爸追求我時,我每日五點半支攤開門,他總是最早來我館子,莫說風雨兼程,每天雷打不動點一份雲吞面,兩個茶葉蛋,這麼點東西能吃上兩小時再走…只是為了多看我一會…”
阿媽絮絮叨叨:“這世間情有千千萬,無論多少花言巧語,唯有真真切切的心最動人。”
李行猝然一震,他抬頭,眼中寫滿驚異:“您從來沒和我談起過他。”
“以前我心中有怨,提起心頭便如針扎,死過一回也看開了,只盼願你好,於阿媽而言,便是足夠了。”
“他是…”李行握著拳,反覆平定呼吸,問道:“他是舒龍嗎?”
曾幾何時,這個名字便如紮根心底的一道傷疤,怎麼也不能提起。
時間是良藥,亦是世上最殘忍的一把刀,它磨去年少的稜角,磨去昔日的愛恨,讓人的心中空無一物,麻木不仁,庸庸碌碌地活著。
可一晃這麼多年過去,又能將她心底血淋淋的傷痛一道撫平,往夕再深的愛恨,而今已毫無知覺。
哪怕重新從兒子口中聽見這闊別了數十年的名字,她竟也笑得出,雲淡風輕:“原來你知道了。”
“我和他相識於1967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