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天清氣朗,飛蛾透過窗杦進來,繞著暈暈燈火下徘徊,紛紛倒影落在舒窈手心,李行遠眺窗外,眼底空落落,面上一片茫然,像是陷入回憶出不來,在長久的安靜后,舒窈開口叫他:“李行?你在想什麼?”
“……”沒有回應。
“李行?”
他怎麼了?舒窈心底詫異,用手去戳他:“李行,你怎麼——”
話音未落,她的手被他緊緊扣握在懷裡,力道極大,舒窈吃痛,吸了口涼氣:“李行,你輕點!”
李行雙眼慢慢找回焦距,又盯著她被他捏住不放的手,如夢初醒般回神,幸好…幸好…
“李行…後來呢?”舒窈追問。
“後來呢…”李行低聲重複一聲,他聲線在顫抖,彷彿極不願去回想那個後來。
時鐘回撥,光陰倒帶,他記憶來到回家的那晚,他在樓下躊躇許久,等著樓上阿媽熄燈,才敢悄無聲息地摸進房間,第二日天未亮便迎著寒風出門,靠在學校門口等待開門,壓低兜帽,也遮不住鼻青臉腫。
他做這些,只是不想叫阿媽看見他一身的傷,又平添憂愁,一連好幾日躲躲藏藏,還是被阿媽發現,他吱唔著是與混混流氓打架,搪塞過去,總之未泄露一句真言。
李行總覺得在學校里每分每秒都是煎熬,只有回家看見滿桌熱氣騰騰的飯菜,緊繃的心弦才得以放鬆,可等他步步走來,熬過那些艱難時候,再回頭去看,那幾年也不過白駒過隙,?忽然而?已。
物換星移幾度秋,轉眼便是兩三年。
這幾年伙食漸好,李行比之初來香港時,壯實許多,身子也如柳枝抽條,長得更是高挑顯眼。
在學校時日如常,雖說因著李行相貌出挑,頻頻惹人回頭多瞧幾眼,可一旦對上他那雙目如死水,毫無波瀾的眼睛,剛才升起的幾分羞怯臉紅迅速冷卻,興緻盎然驟然變成厭棄驚懼。
一雙死人眼,好嚇人,不止嚇人,有句話如何講?美則美矣,毫無靈魂。
男生依舊口出惡言,李行目不斜視,理也不理,眾人挑釁好似一拳打在綿花上,更是看不慣李行那幅隱忍不發的模樣,也不知裝給誰看。
李行獨來獨往,愈加沉默寡言,每日按部就班,上學下課,早出晚歸,閑暇之時便幫阿媽進貨穿串、時而推車叫買,補貼家用。
翻過新年,香港梨雨紛紛,杏花疏影,楊柳新晴,又是一年春,三月底,李行也將滿十六歲。
阿媽很是歡喜,早有準備,提前一周給他裁了兩身新衣裳,踮腳在他身前比劃,口中念念有詞:“我家阿行生得靚,穿啥都好看!”
這是李行在中學的最後一年,阿媽一直聽他講同學好話,便想著趁著他過生日,讓李行邀同學回家吃頓飯。
可哪有這位“同學”?不過全憑想象捏造而已,李行當然答應不了,連聲推拒:“不必麻煩,兩人過過就好。”
阿媽卻語重心長講:“你年紀還小,不知道珍惜,現在天天能見面當然無所謂,一畢業等大家各奔東西,日後忙於生計,就是同在一座城,也難說見就見,聽阿媽的啊,一起吃頓飯開開心心,他待你那麼好,阿媽也想見見你朋友,當面謝謝他。”
在那雙滿懷盛情的眼睛注視之下,李行講不出一句拒絕的話,只能落一個艱澀的“好”字。
這一聲“好”,是李行這輩子最後悔的一句話。
李行生日那天,正巧也是李行值日,不出意外,整個教室一團糟,七七八八散落的垃圾,各種塗鴉的黑板,零食飲料倒了一地。
一向如此,凡是輪到他值日,同學們總會送他一些驚喜大禮。
回去時是晚上,初春夜露重,太陽才沉下去,便有絲絲寒氣,一路穿過小巷,各家各戶閉門關窗,四下靜悄悄地,今晚九龍城安靜的不尋常。
李行心底升起一股不詳的預感,他快步轉彎,見著樓下,阿媽那架小推車倒在門前,他心急如焚,幾個竄步爬上樓,鐵門半掩,昏暗燈光從門縫間隙流淌而出,他手指顫巍巍,幾乎不敢推開門。
忽然聽見裡頭“咣當”一聲,接著又是幾道人聲:“老大!她好像不行了!這怎麼辦…”
“真晦氣,我還沒來得及爽呢。”
李行一下踹開門,正對上阿媽的眼,她衣衫襤褸,額頭觸地,從額角淌下的血蜿蜒了滿地鮮紅,那雙昔日里溫柔徐徐,春風如許的眼睛灰白無光,暗淡失色。
時間彷彿停滯,李行只覺喉頭被一雙無形之手死死扼住,幾近窒息。
“呦,那婊子兒子回來了——”
見到李行,三兩成團的人毫不畏懼,其中臉頰一道斜長刀疤的人,下巴高抬,吐一口煙圈,譏諷嘲笑:“好幾回,就是你動了我手底下的人吧?你媽還欠保護費未給,怎麼,你想打架?”
李行一步步走來,阿媽一動不動,他心一寸寸涼去,如墜冰窖,他瘋了一般撲上去,毫無章法地揮動著拳頭,砸向他面上,一聲清脆響動,骨頭好似裂開,刀疤臉面色漲紅,發出一道凄厲嚎叫,接著一拳接一拳打在刀疤臉身上,那人踉蹌地後退一步,再被李行按在地上,不要命地打。
為什麼…要對阿媽動手…為什麼不找他算賬!
李行動作太快,太狠,一時間竟無人反應。
“一群撲街仔啊!愣著干…吊啊?”還是等刀疤臉慘叫幾聲,才團團圍上,任是李行有多厲害,也雙拳難敵四手,更何況,他們有真傢伙。
趁著眾人去抓李行,刀疤臉摸一把鼻管血水,從褲子里抽出一柄小刀,一下插進李行腰腹間,一股劇痛,令李行動作一滯,他捂住腰,大口喘氣,沒一會便被眾人聯手制服,一把冰冷的槍抵在李行的后腰。
刀疤臉一臉陰沉,抬起一腳狠狠踹來,正中李行心窩。
“媽的,是這婊子主動給我開門——”刀疤臉面容青紫,啐一口血水。
主動開門…
為何會主動開門,因為今天是李行生日,因為那句“好。”
他阿媽以為,那是他口中念叨“同學”,笑顏盈盈推開門,怎知迎接她的是地獄惡鬼。
她顫抖:“保護費能否寬限兩日…求你們…”
從最開始那句荒唐的謊言,李行就已經駛上錯誤的軌道,是他一句話,給了這幫混蛋有機可乘之時。
“住口!不許說我阿媽!”
然而令李行心如死灰不止這些,刀疤臉獰笑一句:“住口?你以為你那婊子媽多乾淨?出來做雞還想立牌坊,呸!也不想想就你學費你阿母交得起?”
世界轟然崩塌,耳畔嗡鳴作響。
李行腦袋被一人腳踩著壓制在地板上,半張臉緊貼在地面,刀疤臉用腳踢一下他的頭,一陣淫笑:“早就看你小子不順眼,前幾年還敢打我的人?有膽動手想過今天沒?今日你有命回沒命出啊……哦對,你還不知道吧,要不是我讓手下光顧你阿母生意,她哪來錢給你念書啊,我們都是你衣食父母吶,嘖嘖嘖,不叫一聲爹地、阿爸來聽聽,對得起我細心栽培?”
李行恍然大悟,明白那天阿媽口中那句:“阿媽什麼都不在乎,只要你過得好——”
只要你過得好,我願意忍受一切。
委曲求全,任人踐踏,只求他開心,平安……
正如世人逢年過節寫祝願,初初第一句都是:“願你天天開心”“願你歲歲平安”,可知這願望,簡單又困難。
開心很簡單啦,一杯鴛鴦奶茶,一碗叉燒煲飯,吃飽喝足就是開心。開心也很難啊,工作兢兢戰戰,起早貪黑,看人臉色不說,錢包還越來越薄,除去房租水電、抽去高昂保護費,還剩多少?夠李行買幾支筆幾本書?這人世,孤兒寡母,還能怎麼活?你說,她能怎麼活,還有什麼選擇?
眼角滑落一滴淚,李行指骨緊綣,他心如刀絞,一下抬眼,眼底藏著恨,他恨眼前人,恨不得將其碎屍萬段,千刀萬剮。
恨天公有眼無珠,恨世道何其不公,阿媽處處與人為善,明明囊中羞澀,自己吃不飽穿不暖,路過橋下乞丐,還會舍與免費飯菜,為何…為何偏偏要令他阿媽受此蹉跎,為何噩運只找苦命人?
他更恨自己,恨自己少不經事,弱小無能,行事莽撞,引狼入室,怪來怪去,全怪自己。
註:
鐵門,無貓眼。
文中人物三觀言行不代表作者qaq,寫得很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