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朦朧 - 月色朦朧、捌 心上 (1/2)

九月初,賣場、商家、電視廣告、超商,到處都是訂購月餅和烤肉用品的廣告,提醒人們為了過中秋節而做準備。「旭」一如往常營業,今天在一樓替人占卜的是位擅長塔羅牌的青年,叫王侑邦,是張姍介紹來的,兩人以前在某大樓的命相館做過幾年同事。
王侑邦和段豫奇差不多身高,長相氣質帶著書卷氣,斯文的模樣很招人喜歡,所以近來「旭」的來客率漲了不少。王侑邦從張姍那裡聽過一些關於李嗣驅邪的事蹟,對李嗣心懷崇敬,只是他並不知道李嗣私底下是個面癱,可不像營業時間會笑得讓人如沐春風。而且張姍語帶保留,所以王侑邦並不知道李嗣驅邪的方式之一是吃掉祂們。
許多行業之間的交流本就會為自己或他人有所保留,不見得是藏私,而是對彼此的一種保障,知道太多未必是好事。有時邂逅、交集,然後深交,憑的是機緣。沒得過某種病,自己或身邊的人可能永遠沒機會認識到該疾病是怎樣的,沒見過鬼也就不知道鬼究竟出現時是什麼情況,就算遇上了一隻鬼,也不見得每次情況都差不多。
坐在店裡一隅,剛結束一段採訪的段豫奇就認為,大概是張姍懂得拿捏分寸,所以李嗣讓她知道得多了些。至於他對李嗣的瞭解,則是因為許多年前的某段淵源,而且關乎著他是否能順利出生。
攝影組的人搭車離開,被採訪的人也走了,段豫奇打開筆電,戴上耳機整理資料。艾莉把一早收到的信件挑出他的拿過來,他點頭謝過,把幾張繳費單先塞到包包里,其間夾著一張明信片,上面是兩座金字塔,一個人牽著駱駝,埃及寄來的。
「孫叔!」他詫異低呼,正在櫃檯結帳的李嗣斜睞他一眼,他朝李嗣皺鼻吐舌,做了個幼稚的鬼臉。那天被李嗣救回來之後,他們聊了平常根本不會講的話題,修鍊,話題一度扯遠了,後來他又問李嗣為何修鍊,李嗣說:「現在也還說不好。一開始是為了不消失,再來是想存在,之後的還不曉得,繼續下去也許有天會出現新的體悟也不一定。」
「你所謂的存在是指什麼樣的定義?」段豫奇問他:「拿鬼跟人舉例。一般人看不到鬼,可是祂們存在,可是用比較抽象的講法,感覺不到的鬼其實也能被當作不存在。那有的人很影薄,沒人察覺,是不是也能被當作不存在?你說的到底是哪一種?」
李嗣低吟一聲,思考道:「確實這跟生死沒有絕對關聯。和時空也沒絕對關聯。我的情況大概是想有人關注,而我也同樣關注對方吧。」
段豫奇偏頭,有些懵懂的望著這人,兩人都陷入思考的沉默之中。半晌李嗣說:「其實我也很明白,不把別人看在眼裡的人,當然也不會被別人當一回事。只不過我心裡可能連自己都沒有……」
「那你可以試著把我放心裡啊。」被自己脫口而出的話嚇一跳,段豫奇吸了口氣結巴道:「我、我的意思是說我們可以試著交朋友,交心的那種。」
李嗣對他淡淡微笑:「有,不覺得我在努力了嗎?」
「原來你對我好也是為了修鍊啊。等下,你知道自己剛剛微笑嗎?」
李嗣摸了下自己嘴角,疑問:「是嗎?」
段豫奇後來失眠了,滿腦子都是李嗣的話語,李嗣的眼神和聲音,他覺得李嗣好像很寂寞孤獨,但有可能只是自我投射。他有點後悔自己有時對李嗣的情不自禁,差點在交談時露餡,而李嗣並未察覺什麼,這讓他鬆了口氣,也有點失落。他覺得感情不是努力就會產生的,但李嗣卻說要為此努力,在這方面也是純粹得令他心疼。
失眠的思路像原子筆在紙上胡亂畫的螺旋,繞啊繞沒結果。他躺在自己床上,想念李嗣的大床,更想念李嗣躺在身邊的感覺。終於在破曉前入睡,慘的是睡不久又得醒來工作。
這時段豫奇坐在角落桌位這裡,餘光偷瞄那穿著襯衫、圍裙的高挑男人,被那抹身影吸引,陽光從外面灑進來,那個人彷彿鍍上一層淡薄的光,笑容溫煦,不管真與假都越來越令他著迷,捨不得上樓補眠。
張姍踩著一雙紫黑色漆皮高跟鞋進來,她的長捲發染成漸層的淡藍與白色,指甲貼了藍紫色壓克力鑽,和李嗣打了聲招呼,再走到段豫奇這桌笑問:「帥哥,我可以坐這裡嗎?」
段豫奇笑著請她入座,張姍點了飲料和甜點,兩人一同手支著下巴看李嗣。張姍對著李嗣工作的身影讚道:「身材好的人穿那種圍裙也是帥啊,你看那個腰。」
「是很帥啊,不過你都這麼公然意淫生意夥伴?」
「這叫欣賞。真是的,什麼思想的人就說什麼話。」
「呃。」段豫奇稍微轉移話題重點,他說:「你說他天生的殘缺就是沒感情,是他告訴你的?我怎麼覺得也沒那麼嚴重,他還是有情緒啊。」
張姍仍一手撐著腦袋,微笑睇他道:「他當然有情緒,有喜怒哀樂,那叫脾氣。有脾氣不等於有感情啊。」
段豫奇點頭,這麼說也對。他對李嗣的瞭解還是太膚淺了。細想一下李嗣曾平淡描述的陳年往事,講到家人死光的時候沒有什麼情緒波動,確實不太正常。但也可能是因為幼年受到過大衝擊,導致情感上的反應不同於常人?
張姍喝著艾莉送來的冷飲,滿意的抿了下嘴繼續說:「我其實是李嗣的學姐,以前在學校的bbs認識的。那時他和校花交往,維持一週就分手了,我還特地約他出來吃飯想關心他,結果他根本看不出失戀的樣子。這也還好,可是後來啊……」
張姍平常沒什麼機會八卦李嗣的私事,難得有個適合的對象就打開話匣子了。張姍說:「他養父母出事故走了,我們都還是學生,能幫的也有限,最後告別式我去看他,他也是那麼冷靜的。我說你想哭就哭出來會好一點,他說他沒有想哭,我也無話可說。不過他真的蠻沒血沒淚的,我有次去聯誼回來卡到陰,他指著我說有東西,問我花多少錢,他能幫我處理。我學姐耶,張口就要錢,死孩子。」
段豫奇聽她難得罵人笑了出來,他喝了口水接她的話講:「可是我覺得他對你挺不錯的,如果完全沒感情的話,以他的脾氣大概連提醒都不提醒你。一定是你這個學姐常常關心他,所以他認定你可以信賴。」
張姍笑嘆,半揶揄道:「是噢。萬一我死了不知道他會不會掉一滴眼淚。」
「那可能是不會的。」段豫奇半開玩笑,又補了句:「但我知道他可能會難過,畢竟你人這麼好。」
張姍聞言,曖昧衝著段豫奇眨眼微笑,湊近腦袋跟他低語:「你好像很滿意這房東,他沒朋友的,你多關心他吧。我感覺他也挺在意你的。」
段豫奇挑眉,不由自主往前坐近:「在意我?怎麼講?」
「感覺嘛。」張姍眨著單眼,表情俏皮,吃完自己點的餐就去找王侑邦探班了。另一頭,有一組客人正要求李嗣一塊兒合照,李嗣來者不拒,那笑容要多溫柔有多溫柔,落在段豫奇眼裡卻已經能辨出真心與假面,不禁想笑。
有一種人裡外親疏分得太仔細,應酬的那一面又做得太自然,唯有自己被當作自己人才會看清楚這種人的界限和不同面相。也許李嗣對他多少是有點不同,基於那份努力?可是為什麼是他?
店裡打烊后,艾莉和其他店員約了去看電影、逛街,張姍也跟她們一塊兒去,王侑邦外帶了一份餐點說要去上某個風水老師的課。李嗣送走他們,放下鐵門,店裡留著料理台的燈,李嗣煮了蕈菇義大利麵和段豫奇坐在老位置吃,佐餐飲料是可爾必思。
李嗣吃完一口問:「今天張姍跟你聊什麼?」
「聊你的壞話啊。沒想到你交過女朋友,還是校花。」
「嗯。」李嗣拿叉子捲著麵條,印象里是有這麼一個人:「她老是要求我干蠢事,我不配合她就嗆聲要分手,我就順她的意了。」
「怎樣的蠢事?」
「她叫我從停車場抱她,經過球場回學校宿舍。」
「……為什麼?」
李嗣癱著臉聳肩:「不知道。沒興趣知道。」
「那你親過她嗎?做過什麼沒有?」段豫奇實在好奇這傢伙憑著本性是怎樣談戀愛的。
「親過,一起去看螢火蟲的時候她忽然跳上來親,額頭撞到我下巴。」
「噗。」段豫奇納悶:「你怎麼會跟她交往?你喜歡過她?」
「當時覺得試一試戀愛是怎麼回事,有何不可,就答應了。」李嗣捲好麵停住動作,轉頭跟他說:「你一定覺得我莫名其妙。我也莫名其妙,沒事試這個幹什麼,感情……呵,沒有的東西還是彆強求了。就像電視上一堆名人賤客惹事的時候都說自己問心無愧,聽了都好笑,他們的心是黑的,三觀里沒有的東西要怎樣產生愧疚?怎麼強求?」
「你是想講名人政客吧。」段豫奇汗顏,翻了個白眼。
李嗣忽略他的吐嘈,吃完那口麵深吸了口氣,聊道:「大概這就是我修鍊的目的吧。不過我現在試著努力了。先從房客開始。現在開這間早餐店,我覺得也不錯,可以觀摩不同人的樣子。」
段豫奇一面咀嚼食物,盯著李嗣說話,李嗣喝了口飲料忽地問他:「你覺得我怎樣?」
段豫奇有些緊張,心虛的挪開視線直視前方,保守回答:「蠻好的。」
弱爆了。段記者內心唾棄自己,這種回應也太保守了!他努力補充:「沒有感情,那慾望也比較少吧,雖然可能享受不了滿足慾望的快樂,但也不會因為不滿足就痛苦難受。而且也不會因為這樣做壞事。我覺得有好有壞啦。」越說越廢話了。
「沒慾望也能幹壞事。」李嗣對他的邏輯不以為然:「不然怎麼會有無心之過這種講法出現。」
「好像哪裡怪怪的。」段記者乾笑,他換個話題聊:「說到修鍊,你有修鍊,那死了應該也是變成鬼吧?我沒修鍊,死了不知道會怎樣。」
李嗣吐嘈:「你不是不想死後的事嗎?」
「嘖。」
李嗣忽然轉過上身面對他,推了下眼鏡,慎重其事說道:「你死的時候我想在你身邊。」
段豫奇瞇起眼,冷聲戳破他的心思:「你是想趁新鮮吃掉我的魂魄吧。」
這話一出口,段豫奇竟然覺得李嗣的眼神好像流轉著一種光采,隱有期待,而且依舊沒什麼變化的俊臉好像變得靦腆,李嗣的聲調溫和低沉:「可以嗎?」
段豫奇被看得起了雞皮疙瘩,眉頭微皺:「要是我說不能吃?」
李嗣散眼神一冷,淡漠回應:「那就先養著。」
段豫奇挑眉,不覺噘唇,他有點想笑,也很意外李嗣的態度並不強硬。有時他覺得自己越來越看懂李嗣了,忽然又會變得霧裡看花。其實他不敢說李嗣會不會真的吞掉自己的魂魄,也許他永遠都不懂這人究竟怎麼回事,但也因此感到有趣,被這人吸引得不想離場。
不過這話題還是比較詭異,不太適合吃飯時聊,所以就此打住。他拿起一旁夾在書里的明信片給李嗣看,說是之前聊天時提到的一個孫叔寄的。李嗣斜瞄一眼:「就是你說開中藥材行,很照顧你的那個孫叔?年紀這麼大了,跑去埃及玩?」
「我也不清楚,他說邊玩邊做生意。很久沒聯絡了,沒想到會寄明信片,怎麼知道我現在的地址啊。」段豫奇存疑,就在這時有人按了門鈴。李嗣去開門,門外是王騫虎和一個鬢髮雪白的中年男人。
「你好。」王騫虎抬手打了聲招呼問:「小豫在嗎?」
段豫奇過來看見門外兩人,驚喜喊道:「阿虎、孫叔,你們怎麼在一起?」
王騫虎笑答:「這位就是我去找的高人,我曾祖那輩認識的高人的徒弟。原來他就是之前你講過的藥材行老闆啊。」
孫晟皮笑肉不笑看了眼李嗣,目光越過他柔和落在段豫奇那兒:「我也是聽王先生提起才知道你搬到這裡住。你不早說,我有個倉庫已經不放藥材,改裝成輕食店和民宿的,可以讓你去住,免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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