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上課?不會也是什麼靈療的課程吧。」
李嗣眼神微變,邊拖地邊回:「是啊。天靈聖修會。」
「感覺好像怪怪的,你不覺得嗎?越是強調聖啊、靈啊、純潔的東西,往往就越是不純潔、不靈聖。」段豫奇冷笑。
「是這樣沒錯。」
「那你沒勸你的搭檔別去上那什麼詭異的課?」
「她有分寸。我想她只是好奇吧。」
「……房東先生,如果有天我在你面前被車撞了,你會不會報警叫救護車?」這傢伙感覺就是會見死不救,除非有利益。
李嗣微微點頭,他說:「叫我李嗣就可以了,老是喊四個字不嫌麻煩?」
段豫奇有張姍的網路社群id,因為擔心而傳了一則問候過去,張姍立刻回傳一張照片,說她在吃飯。他坐在吧台上等飯,李嗣收完掃具準備煮咖哩,他問李嗣說:「其他人都知道你這樣?也看得見你周遭的東西?」
李嗣削馬鈴薯,分心回話:「張姍知道我私下沒什麼表情跟情緒。她知道我能除掉不好的能量,但看不到祂們。其他人知道的不會比她多。」
段豫奇盯著一個不停噴出不明液體的小怪物在料理台上走來走去,雖然實際上對食材無影響,但他還是看不下去李嗣身邊繞這些東西,乾脆走到李嗣身邊動手把祂們都撥開、搧走,那些精靈古怪的傢伙慌忙四散,沒敢再接近食材和李嗣。
李嗣接著削胡蘿蔔,感覺段豫奇有點雞婆,可是並不討厭對方接近自己,他心情愉快,繼而察覺發現自己在微笑,指尖輕撫嘴角后又繼續料理食材。段豫奇回頭看,李嗣指著一把刀讓他幫忙。料理區算是寬敞,兩個大男人在一起忙也不嫌擠,段豫奇想起以前常自己料理三餐,李嗣也想起差不多的事,兩人莫名停下手來互看。
靜默了四、五秒,段豫奇挑眉問:「你怎麼了?」
「感覺怪怪的。」李嗣誠實答道。他覺得怪,但不討厭,以前不是沒和人同在廚房見習、工作過,可是和段豫奇相處時他心裡會有一種暗暗涌動的情緒,大概可稱之為愉悅。
這就像曬暖的棉花鋪在心中最陰冷的地方,雖然可有可無,不過令他在意,要是那點溫度無法填滿也隨之冷卻,他或許會想要更多,只是這浮動的念頭很快被李嗣拋諸腦後。
段豫奇以為他身體不舒服,立刻搭他的肩上下打量,摸來摸去的關心道:「哪裡不舒服?沒有受傷,是不是感冒?發燒?」講到發燒,段豫奇把手背貼在彼此額頭探溫,疑惑道:「好像沒很燙,低燒嗎?我有進口的綜合感冒藥,你等我。」
李嗣拉住段豫奇說:「沒病沒痛。我沒事。」他懶得解釋,段豫奇的眉皺得更緊,雞婆念他說:「房東先生,一個人生活要自己照顧自己。你不要逞強。」
段豫奇自知雞婆,但他好不容易找到cp值這麼好的住處,可不想連房東都出事,房東出事的話誰來當他一日三餐的夥伴!李嗣無言,默默煮咖哩,卻不討厭房客的雞婆,反正不痛不癢,充耳不聞就好。
段豫奇念道:「總而言之,我是真心不希望你生病或出事。你是我一日三餐的夥伴,而且我想在這裡住久一點,這裡生活機能好、交通便利、環境佳,租金低,你要是倒了我會困擾。」
「一般人就算不怕這塊地,知道我能吃某些東西之後都會嚇得搬走了。」李嗣試探說:「你就沒想過有天你出意外快死了,我也能把你的靈魂吃了?」
段豫奇錯愕瞪著他,脫口反問:「會嗎?這樣也行?」
「可以吃生魂,但是我還沒吃過人的。」
「哇……你好像很平靜的講了不得了的話。」段豫奇下意識往後傾,一手撐著後方料理台說:「所以你是把我當備用糧食在養?但你又不是靠吃這種東西維生。」
「怕嗎?」
段豫奇想了想,雖然有點不安,卻撇了撇嘴逞強回話:「怕什麼,這世界多的是人吃人。有本事你直接吃人啊。而且真的想吃就不會跟我講這些話了。」
李嗣停下手邊的事注視他良久,意味不明抿唇淺笑。段豫奇皺眉,一爪掐他的肩膀追問:「講清楚,你在笑什麼?」
「笑你是傻瓜。一點危機意識都沒有。」
「……」
「如果我是你,立刻就搬,不管對方有沒有動過危險的念頭。你能活這麼大是奇蹟。」
段豫奇不以為然的翻白眼,他不是笨蛋,只是有時候更相信直覺,他覺得李嗣扯這麼多,到最後也不會真的吃他生魂。至於死後的事,他根本不想去想。
「你家裡還有誰?」李嗣接過段豫奇添好的飯,將咖哩盛好端到吧台桌上,肩並肩吃晚飯。店裡的音樂停下來,他隨口開了個話題扔給段豫奇。
「有個媽和一個姐姐,名義上的。那是我爸第一任老婆,我生母是小三扶正,生下我沒多久就走了。我跟我姐是同父異母,我名義上的媽把我領養走,大概也不是為了照顧我爸的孩子,現在想想應該是要從小折磨我吧。」段豫奇語氣平淡,如果不把這些事當作別人的事來講,他也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因為李嗣私底下是個沉靜的人,不會四處八卦,段豫奇很自然就講起自家背景。
李嗣看他沒少塊肉,給人印象健康爽朗,他問:「你家人會虐待你?」
「精神上。」段豫奇笑了下,補充說:「其實是彼此彼此啦。他們不讓我好過,我也沒讓他們好過。我國小就去念寄宿學校,現在也跟他們失聯了。我自己能養活自己。你呢?我講完我家,你也講講你家吧。」
李嗣告訴他說:「這裡拆掉重建過,它重建之前是我家。」
「啊?」段豫奇詫異:「你住這裡?以前住這裡的人非死即傷,不然就是瘋掉,就算搬走也衰運連連。你……」
「我爸媽都是公務員。我爸的副業是算命師。上面還有一個哥哥跟一個姐姐。他們死後,我被一對開早餐店的夫妻領養,過了幾年平凡穩定的日子,但是養父養母在我大學剛畢業的時候遇到船難也走了。後來大概跟你差不多,一個人討生活。」李嗣的語氣更無起伏,他伸長了手拿桌上的冰開水倒杯子喝,朝盯著自己的青年不解眨眼。
段豫奇垂眼同情道:「沒想到你之前那麼坎坷。怪不得你現在這樣。沒什麼情緒跟表情,是自我保護機制吧。創傷壓力癥狀群?」
「我本來就這樣,跟人生經歷無關。我生下來就有殘缺,那就是沒什麼感情,你不必同情我。我起碼比你好,有過好幾年正常人的家庭生活。」
「哪是,你比我慘吧。我從來沒享受過正常的家庭生活,所以也沒什麼好失落的。擁有再失去不是比較可憐嗎?你才不必同情我。」
李嗣替他倒開水,用鼻腔輕哼,他回應:「從來都沒擁有過更可憐。那點同情心留給你自己吧。」
「你才是。我不覺得自己可憐啊。」
「好,你不可憐。你也別誤會我在同情你,我是不會對食物產生感情的。」
段豫奇撞他手肘嗤笑:「我也沒同情你,少臭美。」
李嗣摸摸被撞的手肘斜睨人,無奈失笑。他想過段豫奇可能有的反應,嚇跑、搬走、避他危恐不及,卻沒想過這人根本不拿自己略具威脅的試探當一回事,繼續賴著,坐在他身邊吃同一鍋飯。
「真是不知死活。」李嗣輕斥,語氣卻沒他自以為的冷漠,對方只是笑兩聲回應,他望著段豫奇的吃相,目光隱有笑意。
飯後,他們拆了香水包裝,李嗣拆了一盒三款新推出的女香,段豫奇則拆三款男香。李嗣嗅了其中一瓶就立刻握住段豫奇的手阻止他聞,並把那些香水一支支都打開來倒掉。段豫奇似乎預想到香水可能有問題,也不怎麼詫異,李嗣說:「有屍體的味道。一股死氣。」
段豫奇狐疑瞇眼:「你是說像影視小說故事的那樣?把人蒸餾了?」
「類似吧。要是聞久了,可能會上癮。狗或一些畜類對這種氣味尤其敏感,對牠們而言也能說是香水,呵呵。」
李嗣臉上沒表情笑了兩聲,段豫奇心裡發毛,再看李嗣這樣皮笑肉不笑的德性忍不住伸手去掐他臉頰肉。李嗣挪眼看掐自己臉的手問:「幹嘛?」
段豫奇收手沒答話,轉移話題問:「為什麼joey做這種香水?目的是什麼?」
「八成有人想攝取活人魂魄。」李嗣轉著香水空瓶猜測,他想起久遠以前的事,追憶道:「有些人為達目的、滿足慾望,會不擇手段,任何東西都能出賣,包括自己。有人賣就有人買,包括鬼。有人專門養鬼做買賣,鬼不夠了就只好從人下手,因為鬼是人變的。靈魂能賺一筆,空下的軀殼自然不能浪費,拿去處理煉成特殊的香水,用來標記或是助於攝魂,一舉多得,循環利用,務求將能利用的東西壓榨得一滴不剩。」
講到這裡,李嗣把空瓶扔去回收桶,回頭對著段豫奇驚呆的傻樣,半晌段豫奇僵硬的拍了拍兩個掌聲擠出兩字:「精闢。」就是俗稱的養小鬼嗎?只不過換了經營方式。
李嗣走近他再次詢問:「怕了?」
段豫奇皺眉反問:「你很希望我怕你?」
李嗣也說不清楚自己想怎樣,他一直與任何人都保持距離,因為沒有與人交流的必要,他的偽裝滴水不漏,他也只在乎自己。以前沒能吃掉乘黃,雖然可惜卻也不會特別執著,現在只因為認出段豫奇就是那乘黃轉生,竟然一再興起和對方親近的想法,不時透露自己的其他面相。
世上窺知他其他面相的人不是沒有,他父親的師兄孫叔就是一個,但也已經失聯,而且孫叔對他而言是個無關緊要的人。是因為孤獨太久,忽然出現同為異類的夥伴也覺得不錯?還是像貓一樣會戲弄獵物?
李嗣心裡漫生一種淡暖微亂的情緒,就像被風吹上天的蒲公英種子,輕淺淡薄得不太真切。
於是李嗣愣了下,認真回答:「不希望。我希望你不要變。」暫時不要變,就這樣在他身邊打轉好了,他就當養了隻寵物。
「吭?」段豫奇聽不明白,但此刻他更關心香水的影響。他問:「這種香水會害聞它的人出事?」
「不一定,但時運差、天生氣弱的就容易出意外,氣強的人消磨久了也會這樣。做這種事的人自然有辦法收割成果。每天死那麼多人,各種詭異離奇的死法都有,誰能發現?勸你就當不知道,這種事你擋得了一次,擋不了一百次,貪心的人不會消失,那麼這種事就永遠都有人搶著干。」
段豫奇知道李嗣講得沒錯,他接受不了粉飾太平,明知無力阻止,只能眼睜睜看慘事發生,他還是相當介懷。然而這種事說了不會有人相信,何況他還是一個記者,講這種鬼神之事還要不要混了。
李嗣收拾完關燈上樓,他在樓梯口喚人:「該上樓了。」
段豫奇走去撓了撓頰,抬眼望著李嗣靦腆問:「你有辦法對不對?」
「沒有。有也不想管。你不是傻瓜,應該清楚很多事就算知道也不能怎樣。」
「所以只能見死不救?那你救我幹嘛?跟我一樣雞婆?怕這裡變凶宅?」應該不怕收不到房租,因為房租真的是賤價。
李嗣沉吐一口氣,單手撐在段豫奇身後的牆面,沉聲低語:「我不是救你,我是在護食。」
「干!」段豫奇難得爆粗口。
段豫奇無可奈何,一上樓就跑回寢室上網轉移注意力了。開機后打開外接硬碟,點開一個影片,拿了包衛生紙準備好好發洩一下,半小時候他進浴室洗手,拿了衣物洗澡,再出來的時候聞到一股玫瑰花的香味,冷香中還有股難以描述的甜味,緊接著他發現房間的窗戶敞開,窗帘被風吹動。
這一刻他直覺有東西潛入,一下子繃緊精神左看右看。房門口的柜子嵌著鏡子,他餘光看到影子晃動,後來才意識到那是自己的倒影,自己嚇自己,一向不迷信鬼神的他有點唾棄自己,只是憑空出現的香味讓他無法鬆懈。他悄然走近房門,身上只穿著一條淺水色四角褲,輕輕按開門把想讓香味散逸。
「吁。」段豫奇吐了口氣,甫轉身就被掐住脖子,腳逐漸離地,掐他的力道很大,他本能的掙扎,踢腿、刨抓,令他心驚的是眼前只有一個模糊透明的影,看起來像視野扭曲,但他感應得出那是個人形。
雖然看得見,卻不一定碰觸得到,段豫奇一下子被掐緊脖子無法出聲,整張臉憋得漲紅,青筋都浮起,這不是他第一次感覺有生命危險,卻是頭一回覺得可能會被殺死,而這一刻他腦袋空白,竟希望對方給他個痛快,眼淚不受控制掉下來。
「給我振作一點。」像遠雷一樣沉渾有力的嗓音自門外響起,同時門被摔開,段豫奇被掐著脖子往窗玻璃猛撞,這一撞力道之大,竟讓玻璃出現裂痕。
李嗣一個箭步上前往段豫奇做了一個猛虎撲人的姿勢,好像抓住透明的傢伙纏鬥起來,房間擺設不多,但檯燈、電腦一一被他們波及。段豫奇重獲生機,猛地吸氣,然後狠狠咳嗽,餘光看李嗣在與無形物搏鬥,不敢貿然上前,而且他也四肢乏力坐倒在地。
所幸李嗣沒花多久的時間就對著地板連續出拳,落拳速度快得驚人,倏地他扭頭張口撕咬,就像猛獸啖食獵物那樣面目猙獰起來,大概是將那東西撕爛吃了吧。
段豫奇愣在窗邊地上,這跟張姍上次求助的情形不同,雖然沒有血腥場面,但氣氛沉重而壓迫,他動彈不得,因為李嗣的變化讓他不知所措。李嗣的雙眼閃爍妖異的光芒,這一刻呈現眼白全黑,該是瞳仁的地方卻銀亮的像嵌著彩鑽,下一刻又恢復黑白分明的雙眼,忽明忽滅,而且指甲也一下子變長,頭髮同樣也長長了些。
片刻后李嗣吃光敵人,徐徐起身,歪了歪脖子做著松筋骨的動作,再睜開眼又是平常的模樣,一面優雅把凌亂歪倒的椅子、風扇跟燈扶起,一面朝段豫奇走來,居高臨下注視人。
李嗣輕嘆,這下子大概沒房租可收了吧,也算是意料之內,但總比變成凶宅好。他雖然面癱又無情,卻也想好聚好散,於是放輕語調安撫說:「抱歉,我仗著自己『能吃』的惡名,沒特別做什麼結界,這屋裡唯一有結界的地方是張姍跟其他算命師工作的房間。沒想到這麼快你就被盯上,如果你想搬,我不會扣你押……」
金字還沒講出口,李嗣的大腿就被段豫奇牢牢抱住,後者抬頭兩眼盈滿淚光,一個大男人露出脆弱徬徨的樣子,李嗣卻不覺得噁心反感,甚至想再安慰幾句,思忖幾秒后他說:「你住這裡的一天,就是我的,任何人都不能打你的主意。」
這個乘黃轉世的人是他李嗣的獵物,誰都不能覬覦。不過為什麼講出來好像怪怪的,段豫奇看他的表情也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