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南連在她腦門上彈了一下,又親了親,雖然不能上學很遺憾,但是小媳婦兒可以在家多待一段時間,他心裡也很高興。
可沒過多久,他就高興不起來了。
有一天中午剛剛吃了午飯,屋外就傳來咚咚的敲門聲,聲音急促,伴隨著幾聲喊話。白敬山連忙對月宜說:“月宜,你跟南連去書房,唐琦,你和我去開門。”月宜見父親神情肅然,和趙南連對視了一眼,思忖著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趙南連依言和月宜去了書房。
外邊湧進來幾個人,亂鬨哄得,趙南連偷偷透過窗戶紙往外望去,只見幾個身穿警察制服的人團團圍住白敬山,警察局長是個矮個子的中年禿頭,但是極為精神,細長的眼睛上下打量著白敬山,寒暄了幾句。白敬山一拱手也不多說,對於局長的問題坦然回答。
“白先生您既然不願誠實告訴我們,那就麻煩您和我們走一趟局裡吧。”局長客氣卻又十分威嚴、不容分辯地望著白敬山,手指遙遙一指門外。
白敬山面不改色,屋內的月宜聽得這話立刻沖了出來,急急地握住父親的手問:“爹,出什麼事了?”
白敬山笑了笑,回身和一旁的趙南連交代了幾句,又看看月宜驚慌茫然的神色,安慰道:“放心,爹很快就會回來,你聽南連的話,好好學習,知道嗎?”
“爹,你一定小心。我到時候去探望您。”月宜緊緊攥著白敬山的手指,含淚說。
“不用去,你只在家裡待著便好。若是還要去上學,讓南連務必接送你。”白敬山深深望了一眼兩個年輕人,又冷漠地看著略帶驚慌的唐琦,強忍著不舍,轉身,挺直了脊背和那些人離開了。
月宜心裡慌亂無比,緊緊握著趙南連的手急急地問:“咱們怎麼辦?我不能讓我爹在牢里待著……”
“你別急。”趙南連目光也徐徐落在唐琦身上,漸漸生出一絲絲狐疑。白秀才是他的表舅,可是唐琦的神色卻有幾分詭異。當著月宜的面,趙南連沒說出口,只是領著她去了書房壓低了聲音和她商量說:“我去問問我的朋友,他們有人能攀上關係,咱們可以先去警察局探望秀才伯父,再做打算。”
月宜點頭,只是面上依舊淚痕點點。
趙南連心裡也慌,可是月宜在身邊,他得做主心骨,不能亂。
俗話說得好,小雞尿尿,各有各道。趙南連也不例外,他認識的人雖然不被青睞,卻自有自得門路。他和月宜壓抑著情緒在家吃了飯,便出了趟遠門。從前老師傅有一個舊識,也是唱戲的,不過唱的是崑曲。趙南連聽師傅說這位女先生認得警察局的人,有點能耐,於是買了好多禮品送了過去。
女先生笑眯眯地招待了他們,南連等大宅院的孩子也是女先生看著長大的,小輩兒有事相求,自然也不好拒絕,只是拉著戲腔笑道:“我也就和局長太太是麻將桌上的朋友,我能和她說道說道,成不成你們回去得等消息。”
麻將桌上的朋友有時候比政府裡面的心腹還要管用。
月宜和趙南連也沒指望能給個准信,當下千恩萬謝便離開了。途中,月宜去了好朋友寧紅瑛那裡,聽了月宜家裡的事情,紅瑛的父親連忙把門關上,對三個小輩兒說:“這裡面牽扯的人多了去了,你們兩個一定不要到處亂說。”
三人點點頭,閉緊了嘴巴。
紅瑛爹說:“日本鬼子正到處抓捕反對人士,抓了一大批知識分子,你們的秦先生也是其中之一。”紅瑛爹叼著煙頭吸了口氣,又道:“不光是知識分子,就連那些唱戲、唱大鼓得,但凡反對小日本也得捉起來。我聽著當局正搜捕那個葉春庭呢,說是日本人請他,他不去。紅瑛,你就喜歡聽葉春庭的戲,以後少沾上。”
紅瑛訕訕一笑,賠著笑說:“爹,我去哪兒認識葉春庭啊。”
紅瑛爹又和月宜道:“你爹這個人啊,老頑固,我猜八成是幫助一些年輕人跑了,你們那個秦先生不就是你爹以前的半個學生嗎?秦先生上了通緝令,現在下落不明,你爹是牽涉其中了。”紅瑛爹是商人,見多識廣,浪蕩江湖油梆子一般的人物,瞧見趙南連和月宜還是茫然無知的樣子,點破說:“趕緊回去張羅張羅,把值錢的東西當得當、賣得賣,兌出錢去把你爹贖回來了,再晚了,日本人把北平都佔了,你們連黃金白銀都兌不出來了。”
紅瑛送了兩人離開,臨別前,女孩子偷偷把月宜拖到角落裡,伏在她耳畔說了幾句話,月宜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紅瑛,紅瑛在她腰上掐了一把叮囑說:“你可千萬不能告訴別人。否則我們全家都完了。”
月宜重重點頭:“我絕對不說。”
兩人回到家裡,把家裡的存款還有值錢的東西都找了出來,趙南連留下一點基本生活費用,配著月宜兌了錢送到警察局局長太太的牌桌上。再加上女先生吹了吹耳旁風,這事兒基本上成了不少。只是當天回到家中,月宜卻發現唐琦已經跑路了。
趙南連啐道:“秦先生那天來家裡和秀才伯父商量事情,一定是被唐琦聽到了,說不準就是他告的密!”
月宜雖然生氣,可也無計可施。
第二天一大清早,天還蒙蒙亮,白敬山就毫無預警地被放了出來,趙南連一開門,就看到渾身血污的白敬山。他連忙將白秀才背回屋裡,月宜哭著給白敬山換洗衣服,卻不料身上都是傷口,明顯是被動了酷刑。
趙南連咬著牙,恨恨地說:“日本人這是騎在我們中國人脖子上了,憑什麼、這是憑什麼?難道我們就只能降嗎?”說完,他身上激動地出了一身的汗,眼底微微濕潤,倔強地擦了擦,別過臉兒去。月宜閉了閉眼,無奈地低語:“他們就剩了一條路,就是侵略,咱們就是他們眼中的肥肉……”他們都住了嘴,輕輕地給白敬山把身上的傷口一一處理。
白敬山到了晌午才蘇醒過來,精神卻出奇的好,趙南連為他做的冬瓜湯喝了足足的一大碗:“我在裡面別的還適應,就是這飯,實在不願將就。”
月宜還以為父親馬上就能康復了,抬手用帕子給父親擦了擦唇角的油漬:“爹,等你好了,我也好好學做飯,給你補身體。”
可趙南連心裡卻生出絕望。
老師傅臨終的時候也是異常清醒,還能抱著自己最愛的二胡拉上幾曲,咿咿呀呀跟著唱,聲音洪亮,沒事人一般,和弟子們交代了後事,然後就沉沉睡去,再也沒有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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