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宜眨巴著眼睛,撇撇嘴,紅著臉,也不知道是因為這碗餛飩熱得,還是別的,趙南連聽著她嬌嗔道:“當然了,誰瞧不起你我就瞧不起誰。”
趙南連笑著打趣,拋出一個世紀難題:“那,要是你爹瞧不起我呢?”
“我爹沒有瞧不起你啊。”月宜莞爾,“我爹說,你那些是師兄弟裡面,就是你和許南笙最有本事。”
趙南連挑了挑眉:“南笙?怎麼把我和南笙放一塊兒?我覺得我比他強呢。”
“我爹說,南笙能折騰,你呢是重情意。”月宜咬著筷子和他講。
趙南連也不太懂,索性不問了。和月宜吃完餛飩,一併回家。唐琦有些緊張地將經過和白敬山說了,著急地說那個趙南連不像是好人,油嘴滑舌,本性極壞。白敬山只是淡然問道:“你見了他一面就知道他本性極壞?我不了解西醫,可也知道任何醫術都不能一瞬間刺探出人的本性如何,你這一身本領是從哪裡學來的?”
唐琦是有點畏懼這個表舅的,當下不敢再多說。
月宜回來之後和白敬山說自己和趙南連在外面吃了餛飩,趙南連等著白敬山吃完飯,又詢問他一些疑惑之處。月宜也搬了小馬扎坐在一旁,雙手托腮聆聽著。白敬山看她一眼問:“你自己的作業都完成了?”
“還有一點,不耽誤嘛,我來聽爹講書。”月宜笑著和白敬山撒嬌。白敬山無可奈何,思忖了幾秒和月宜說:“你有空也可以教南連洋文,兩個人對話,對你的洋文有好處。”
唐琦忽然插了一句嘴:“月宜,回頭我陪你練習洋文。”
月宜在唐琦看不到的地方做了個鬼臉,撇撇嘴,低低“唔”了一聲,沒有接話茬。
因著唐琦是醫學生,趙南連和許南笙聯合幾位師兄過來送錢送食,懇請唐琦去幫忙診治一下老師傅的眼睛。唐琦不情不願地和趙南連等人去了,老人的房間總是有一些特殊的味道,趙南連等學徒都已經習慣了,月宜常常來也不在意,上前拉著老師傅的手親熱地聊天,將自己親手做的酥餅給老師傅品嘗。
唐琦站在門邊,嫌惡地揩了揩的鼻子,皺著眉,不太適應。
“琦表哥,你過來看看老師傅的眼睛。”月宜招呼著。
唐琦勉為其難,雙手撐著老師傅的眼皮,略帶敷衍地觀察了一下,很普通的病,就是白內障。唐琦擦了擦手說:“滴眼藥只能緩解,不能根治,要想根治可以去醫院做手術。”
老師傅立刻拒絕:“我不去做手術。死都不去醫院。”
“那得要多少錢?”趙南連急忙問道。
唐琦說了個數,趙南連張張口,面色訕訕,可是若湊一湊總還是夠得。只是師傅他本人並不相信西醫。除了眼睛,師傅還一直咳嗽,梨湯一碗接著一碗,但不起效。人老了語法畏懼死亡,只有在自己的房間,老師傅摸著胡琴、摸著大鼓才真真正正覺得自己還活著。
於是,就在這一年年尾,老師傅終於與世長辭。
他抱著自己拿把最為陳舊的胡琴,面容十分安詳。趙南連和師兄弟們只知道師傅姓袁,名玉石,其他的一無所知。老師傅一生無妻無子,靠著說相聲等曲藝手藝,養活著麒麟社,養活著這些沒有血緣關係的孩子們。
月宜哭紅了眼睛,和白敬山先後為老師傅上香。白敬山和袁玉石做了十幾年的鄰居,雖然很少來往,甚至井水不犯河水,但此時此刻,想到日落西山,英雄遲暮,白敬山心裡也止不住的悲涼。
老師傅一死,麒麟社瞬間樹倒猢猻散。有良心的東湊西湊,給師傅辦了後事,沒良心的將剩下的錢一卷,罵罵咧咧地跑路了。只剩下趙南連他們幾個和師傅最親近的,望著瞬間寂寥的大宅院,眼圈泛紅。
許南笙拿回來一張公報擺在趙南連和其他幾個弟兄跟前,興沖沖地說:“南連,政府徵兵,咱們參軍去吧。”
其他幾個血氣方剛的小夥子頓時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反正都是孤兒,無所牽挂,當兵還能吃飽肚子。許南笙最是積極,當晚收拾了鋪蓋準備第二天就去報道應選。大師兄和二師兄也打算去廣東,或者前往香港,那邊有親戚可以投奔。趙南連聽著許南笙在耳畔絮絮叨叨,拉攏他和自己一起去。趙南連闔上眼側過身子,那個奇奇怪怪地纏繞著近十年的夢又開始侵入腦海中。
也是這樣的冬日,他和月宜說自己要和許南笙參軍,她說她會等他回來,千言萬語來不及表白心意,他便要趕緊離開。然後,他們的軍隊潰敗到了南方,交通切斷,這期間所寄的書信全部都淹沒於戰火的硝煙中。
後來的後來,他死在了軍隊撤退時的戰場上,臨死前還念著月宜的名字,卻不知那時月宜也已經葬身於魚腹之中。
第二日,趙南連坐在門檻上,靜靜望著來來往往的師兄弟們收拾東西、各奔前程。大師兄走過來,對趙南連說:“南連,要不和我們一起去香港吧,聽說那裡滿地都是金子,你又這麼機靈,一定能闖出一番天地。”
“師兄,我不能走。”趙南連咬著嘴唇,猶豫了幾秒中,眼底綻出堅定的光,抬眸道,“月宜還在呢,若是哪天白秀才也沒了,月宜還是一個人,那要怎麼辦?我答應過她要保護她的,所以我不能走。”
“南連,你喜歡白秀才的閨女是不是?”大師兄沉默了一會兒試探著問。
趙南連低下頭去,臉上臊得慌,可還是點點頭道:“喜歡啊,能不喜歡嘛?我們一起長大,她又那麼好,從不嫌棄我,什麼事都會和我說,全心全意地信賴我。”頓了頓,少年自嘲地笑了笑:“可是,你瞧我哪裡配得上她呢?到現在還是一窮二白,我實在不配。可是我還是想守著她、陪著她,等到有一個人可以像我一樣保護她了,我也許就離開了。”
“南連,你覺得,還會有人像你這樣喜歡白姑娘嗎?”
趙南連搖搖頭,迷茫地說:“我不知道。我希望有這麼一個能夠比我家境好的人,保護她、愛護她。也許我能死心了。”
大師兄嘆口氣:“師傅若是在興許還能為你做主,現在師傅也沒了,我們也幫不上什麼忙。”
趙南連卻笑道:“我不用人幫忙,只要能陪著她,我心滿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