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禁 - 夜奔·上

越是怕什麼便來什麼,見這一對男女被轟出祆祠外,坊內仍在盤查的金吾衛齊齊聚上前來,重甲加身,比先前那撥還嚴陣以待。幾人上前擒住慕容隱,再刀鞘一擊敲得趙蘊膝下筋都麻了,跪倒在地,顯出腰肢纖細,粗莽匹夫只哈哈大笑,間或品評這身子如何、倒不如先捉回營內給弟兄用用的下流話。
少年被扭住手腳,全無反擊,逼急了道,“我父乃薛延真珠可汗,誰敢造次!”
“嚯,我說是哪個雜種,亡國之後,在西京城內拽個屁。我扔塊磚下去砸人,哪個不是簪纓高門子弟,還輪得著你這紅毛貓兒擺闊。”
另一人啐了口痰,見慕容隱蜷曲光潔的后發被弄得髒亂,快意道,“不消說你父是死在先鎮北侯李繼的刀下,如今李繼的兒子也押你回的京,是想要大將軍效仿其父,也砍了你的腦袋不成?”
那慕容隱雖是胡人血統,身高馬大,卻幼失怙恃,不習武藝,久居西北之地也因故國尚在時,送去突厥互為質子,疏於才學,實打實草包一枚。慣是聽多閑言碎語,罵得更難聽的不勝枚舉,他只擔心趙蘊,見她被按著上身匍匐在地,狼狽至極。
正欲道破她身份,心說事後死了他一個也好過旁生枝節。
“放肆,你們竟是連安王府上的人都敢動。”趙蘊被摔得痛喊,脖頸卻高昂,“慕容隱,你取我腰牌。”
“小婢子是偷了誰家貴女的衣裳出來行騙,這謊話都編得出口。”先前啐了慕容隱的大漢半卷黃毛,身型胖碩,重重踢了腳趙蘊,“安王府昨夜走火,死傷無數,是為有人行刺安王殿下,誰知你是不是趁亂逃出的刺客。”
這踹下去傷及趙蘊胸腹,她哪怕被刀劍所傷,何曾受過如此折辱,更如鳴鼓雷震響在耳旁,鞭笞在身,教她捂住身子低吟。反讓那黃毛聽得起了淫邪心思,一掌剝了她外衫,背脊后被揉捏而炮製的血般痕迹綿延,漫及至鵝黃裡衣縫隙中。
被揪著領子給拖起來,更見她身軀豐軟,還在不住顫動,恰似茂密草場上奶汁充沛的母羊皮毛光滑。惹得黃毛生起荒謬的思鄉之情,淫笑道,“不知你這奶子屁股生得這般好,哪怕是刺客也該先脫了衣裳,仔細搜查可有凶物。”
“朱邪,如今事務繁重,我看不必在此耽擱。”
另一人出聲,觀其模樣是關內中原相貌,也許心有戚戚日間所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放了這慕容隱倒沒什麼,只怕真是安王府的侍婢竄逃,輪不著金吾衛來緝拿。需知前夜左金吾衛將軍薛衍剛被投入天牢,治的與嶺南張黨夥同造反之罪,未及新上任者接替,而安王府走水也被迅即與流竄叛黨牽涉關係。美嬌娘雖好,此人現只想著保住項上人頭。
“就你崔七最識時務,沒勁。”朱邪從城南的地痞混成如今的西京武侯,並不吃素,只是眼熱趙蘊這身姿樣貌,狠狠地掐住她臀肉拍了兩下,又拽回地上去。
待人散去,慕容隱被按到快窒息,來不及喘氣先去攙扶趙蘊,見她目下嫣紅,已是淚人。杏眼烏黑瞳仁慘淡無光,她攏了攏衣衫,卻越理越亂,這靜謐巷中抑不住的哭泣聲聲,似捕獸夾抓住的山中幼獸,尚不知隱忍疼痛,無心憂慮敵手循聲來追。
“殿下、殿下,是我錯了,你可有礙?我先帶你找大夫診治。”
慕容隱尚有餘力,來不及再仔細思索前途命數,扛起她狂奔去尋坊內藥鋪。而趙蘊頭暈目眩,止不住的淚水又將她拖入了溺斃的夢魘之中。
斜陽荒徑,老樹枝頭烏沉沉擠滿鴉鳥,她不識得具體何物,亦不識路,昏頭轉向便身在宮闈寂靜無人處。彼時她是四五歲年紀,年幼公主只見過朱牆新砌,芳園淙水,何曾識得毫無人煙的冗雜蕪穢。院中有一井眼殘跡斑駁,頗有古意,刻有敕造安國公主等瑣碎文字,她起初還覺著有趣新鮮,攀爬著坐上井緣。
西風亂惹人,稚童便被這麼刮掉進井底。趙蘊業已忘了前因後果,午夜夢回時,總見著跪在關雎宮外密密麻麻的內侍,皆是無頭而沉默,脖頸被切出一片凝固薄紅,照例罪孽深重者才用鈍刀行刑。令九公主受了驚寒,被發落時也許痛快,那血浸滿到宮階座下,要掀起波濤駭浪吞沒她。
自那之後侍奉她的人便是流螢玉桂,因她母親贊此二人有救駕之功,趙蘊亦不記得可有這回事了。
太醫方退下,她睡得不沉,猶記得鬢未染霜的天子在垂簾外,與寧瑤調笑打趣的聲音聽得模糊而不真切。寧氏進封為妃是在元貞十年的冬至,臨安寧氏平亂有功,此前她是寧昭儀,時人道“錢塘倒灌,寧氏無亂”的江南嬌女。寧昭儀向來得眷寵,趙蘊出行坐得金根車,她一直親自養育,少假以乳母之手,旁落也有此殊榮。
“畢竟她年幼,時時謹慎勉勵為好…何時再添一位皇子,朕心更慰。”
她母親笑如亂顫花枝,圓融含水的烏眸蘊滿情意,流連在天子一裾袍角,吳越之地織成的藍綠金銀條紗,那是她的母族今歲呈貢的。寧瑤與她的女兒俱是握在掌中的珠玉,不能墜地,生育這道天生的詛咒並不在她身上起效。直至趙蘊十歲時她再有孕,卻為誤診,其後換了寧徽諸人為醫侍,為解思鄉之情,更喚吳江一帶巫醫為咒禁師入宮作祝由術,合口脂匠兩人作水粉。
莫說思鄉臨潮,這西京是錦繡作堆繁華地,處處春風養人,短短半載亦能教化蠻夷之地的肅涼無情。慕容隱累極,伏在藥鋪已算完整的竹簟席邊,所幸趙蘊僅皮外傷,一時昏厥是為舊症。
“娘子熱症剛退,實不宜再染風寒,脈象艱澀滯緩,好生將養才是。”醫倌收了針,仔細打量慕容隱道,“你是波斯人?”
“不,我是室韋人。”
“你相貌不似漠北人。不過,原本西京內也無人在意這,莫說普通百姓,我天天坐診於此,亦難分清。聽說那靜安坊的阮咸姑娘也是室韋人,依我之見…”
“娘子怕生,要煎幾副葯還需大夫與我細談。”慕容隱塞給他一錠碎銀,成色上好,教這人慌忙擺手,顧不得再盤問許多,被慕容隱推攘著到了外間。
他生得是漂亮,倬眉濃翠,盼目流觴,若說幾句假話騙人或難覺察,直覺少年容冶含光,全無西京貴胄行街打馬的恣意縱情,顯得拘謹疏遠。不好怪慕容隱如此行事,他慣是寄人籬下,他父親每敗一次,他為質便愈離關外王庭近一步,數不清在河西道外叨擾多少年,初來西京又被慕容阮接去金粟珠垂,至今未得天子面見。
甫入京師,便聽聞李瑛是天子新婿,要娶躺在裡頭的趙蘊,旖旎盤繞心思又回涼州。鎮北侯素來殺伐果決,不光是李瑛,他老子李繼也是,聽聞闖入王殿便斬落薛延真珠可汗的人頭,論功時因此還降了一等。李瑛看著並不莽撞,但慕容隱從未見過他笑,便是在涼州府上住過三年,只懷疑是風雪凍壞了將軍的臉。
或許趙蘊是他最該攀附之人,即便她是自個兒見過最痴愚的女人,斷不可交。打發走旁人,慕容隱踱步回屋,趙蘊竟已坐立不安,朝著天外望去,燈火幽微。
此坊落南,驚馬長吁之聲清晰入耳,依舊是重甲行軍聲,慕容隱上半年最為聽慣。刀劍叮鐺撞擊,長槊委地,小小一間藥鋪竟已被甲衛包圍,來者腳步卻輕,喘息聲重。
“李將軍,久未見過。”
“慕容隱於公主面前失儀,當杖三十!”
那馬鞭染過秋霜,抽在他背上時綻出似楓葉紅,慕容隱心道,果真此女不可交,不過與她同道半日光景,竟落得李瑛手下絲毫不留情的一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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