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踮腳從樹梢取下一條,細緻地繫上趙蘊手腕再打個結,更加重口氣強調道,“這錦緞條別弄丟,代表你是阮娘子的貴客。”
“你多大了?”趙蘊看她年紀不大,口氣不小,不惱反笑道,“怎還訓誡起我來了。”
小童卻不搭理她,只顧領她先進了樓里。
金粟珠垂堪稱靜安坊內第一大青樓,接待者多非富即貴,一樓沒幾個散客顯得稀疏清冷,邁步往二叄層走,漸有幾分人氣,各廂里呢喃細語輕若遊絲,清幽靜謐倒不像煙花柳巷。
“金粟珠垂,門前卻為何種桃樹?”趙蘊上一回去這等風月之處,還是趙起拎著她於門外看了一眼,便匆匆要回宮,此回進來不住眼神亂逛,“這叄彩釉瓶好生眼熟。”
“姑娘,阮娘子馬上便回,還請等她片刻。”小童一路上少言寡語,任趙蘊自說自話,兩人行至四層裡間,門口掛著“阮”字木牌,正是阮咸接訪客人的雅間。
“小松?”是時隔壁門扉一響,女子髮髻半綰探出頭來,面上酒醉殘妝,剛睡醒似的慵懶鬆散模樣,在這秦樓楚館內,自引人遐想無限。
“玉簫娘子,這是阮娘子的客人。”
小松朝她粗略說了緣由,那玉簫也不追問,只與趙蘊殷切道,“還不知尊姓大名?”
趙蘊無甚防備心,開口欲答,小松冷冷道,“有些事還是少知為好。”
玉簫被她這一頂撞,悻悻然沒了話,卻仍朝趙蘊擠出一絲勉強的笑來,她們入了阮咸房間才聽吱呀闔門聲,沒由來令趙蘊心揪緊地發酸,“她欲招攬我,是嗎?”
待她坐定,小松倒了碗撒胡麻鹽粒的煎茶*奉上,才慢慢悠悠地回她道,“不必管她,玉簫乃是抄家發配的官妓,不得贖身,除非有達官貴人替她疏通。見你打扮,起這心思。”
趙蘊捧著碗不知如何接話,小松自忙活起來,拿個巴掌大的陶簸箕與掃帚,細細撣去雙陸棋盤上落灰,再擺好瑪瑙棋子,阮咸翩然而至。
“姑娘在這靜安坊內落單,實讓阿阮膽戰心驚的。”
阮咸走得急,釵環首飾仍壓滿霧鬢,小松繞到她身後替她卸了,方長舒口氣,“近日京內拍花子的眼見多了,你孤身一人,家住何方?年齡幾何?”
“我……”趙蘊從何說起都得提到簡家,怎能與這阮咸說,她是與名義上的小叔簡涬共游夜市,雖她心底並不承認簡潼這便宜駙馬。
思來想去,她籠統解釋道,自己是和同伴走散,現下想去尋那梵奴開的餛飩攤,趙蘊心想,法子笨了些,若能守株待兔等到簡涬折返,或麻煩詹瑞跑一趟也行得通。
“哦,你說何梵何小娘子?她早該與詹長史幽會去了。”阮咸講得頭頭是道。
那何梵是個最口是心非的人,說是厭煩那詹瑞,但每每等到詹瑞來訪就收攤,帶他去吃自家老父做的母雞湯索餅*,或現包二十來個薺菜肉餛飩,怕他吃不飽還特意多塞些餡,有回餛飩剛下鍋就成了肉羹湯。
阮咸高鼻深目,卻不似尋常酒肆里聘來跳舞唱曲的普通胡姬,更有幾許漢人內斂秀麗,且她官話極地道,將何梵與詹瑞這點兒女情長說得像話本故事似的。
趙蘊津津有味聽完,本有鬱結在懷,消散不少,不住誇她道,“阮娘子,你的官話比許多漢人還好呢。”
“我阿娘是漢人,我父是鮮卑人,也就是室韋人。”阮咸擅察言觀色,見趙蘊重展笑顏,寬慰她道,“若是和家裡人吵了架,也不氣了,天亮了我喊人送你回去可行?”
“也沒有吵架,剛剛想看你的人太多了,所以。我不是怪你,哎呀,就是。”趙蘊話到嘴邊又舌頭打結,“多謝阮娘子出手相助。”
“漢人不是說,大恩不言謝?”阮咸朝她眨眼笑道,茶色瞳仁如琉璃透徹,“既是小小的恩,你小小地謝過就成了。”
饒是趙蘊見慣六宮粉黛,卻懂了那些個瘋魔般痴迷的,不光是她嬌艷欲滴容貌,與她交談更令人莫名心緒平和。
“我還有客等著,這位姑娘,讓小松帶你去後院我房裡等幾個時辰。”阮咸含了片薄荷香葉潤口,遞給趙蘊幾片,“若不想睡,可用這些提提神。”
萍水相逢,這阮咸卻頗有豪情俠氣,騰出自己閨房給素昧平生之人過夜。
小松鋪好被衾,與趙蘊大致講了講阮咸生平,幼時室韋部族內訌,父母皆亡流離失所,她便被人牙子賣進金粟珠垂,故而是推己及人,每碰上走失或被拐賣的女子,總儘力幫幫。
“不過阮娘子大概是頭一回,碰到你這般大還能走丟的。”
小松正值七八歲伶牙俐齒時,和那十一公主趙芙差不多,想到什麼便不吐不快,直讓趙蘊無地自容。
趙蘊心道本是和簡涬快快活活地逛夜市,哪知又鬧得難堪境地,小松走了后便垂頭喪氣地等到天將拂曉,來人輕輕敲門道,“客人,外頭來車接您了。”
一夜未睡趙蘊小臉煞白,推開門竟是那一面之緣的玉簫,僅著單薄褻衣,松垮罩一件紗衫,人如出水芙蓉微沾晨露。
再看她雙唇腫紅,髮髻凌亂,趙蘊那臉色亦回溫發熱,忙將目光移開。
“倒教客人見笑了。”玉簫拉緊衣襟,尷尬笑道,“不知您與那簡叄公子,有何淵源?”
“玉簫不是搬弄是非之人,不過簡叄公子就坐在一樓,指名說是來找身穿綠色胡服的少年。”玉簫柔弱無骨地攀上趙蘊臂彎,領著她往前走,“這金粟珠垂,不好與阮娘子搶客,玉簫是有個不情之請。”
嗚……你的胸挨到了啊,太大一團了……
趙蘊欲訴無門,想掙開她又被玉簫攥住,只得哭喪著臉問她道,“什麼忙?”
“玉簫曾與簡叄公子結緣,有一物盼您能轉交給他。與他說,妾不貪求榮華富貴,只望餘生能有個清凈日子。”玉簫說完便雙目盈淚,旁若無人地嚶嚶哭泣起來。
而趙蘊如遭晴天霹靂,任她哭了半晌,手裡接過那信物看也不看,便衝進了前庭,簡涬正煩躁地原地打轉。
“阿蘊!”總算見到趙蘊完好無損,簡涬情急之下一把擁住她,念念有詞道,“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趙蘊卻不領情,像小豬拱在爛泥地里似的不安分,使出吃奶的勁,總算脫離簡涬懷抱,又氣又恨,將手中物猛擲他身上,“我自然沒事,你的事在這兒呢。”
言畢她便快步先上了車駕,這一出行雲流水的使性子摔東西,倒讓簡涬愣了愣,低頭看那滾落於地的雙喜牡丹玉梳,齒斷了叄兩根,翻到另一面刻著一娟秀小字“蕭”。
這才如撥雲見月,真相大白。
簡涬妥帖收好玉梳,吩咐車夫挑小路回簡府,貓著腰進了車輦內,趙蘊縮在角落裡正變身河豚,他面上無甚波瀾,心下卻冒出點甜味來,“生氣了?”
“我沒生氣,你別過來。”趙蘊開口,已帶叄分哭腔,簡涬知她賭氣,便一點點挪到她身旁,“你是誤會我與金粟珠垂的玉簫?”
趙蘊頭撇過去不搭理他,簡涬接著解釋道,“她與我母親是舊識,二十年前她曾是醉春風裡柳絮的貼身婢子,後來醉春風店被盤了,又開了這金粟珠垂。我找詹瑞吃酒時,曾遇到過她。”
“然後你便和她情投意合,許她榮華富貴嗎”趙蘊推開他手,徑自用手背擦淚,“我又不是容不下她,你早與我說了……不行,我就是容不下她!”
“曾有一室韋王族想娶她,但她不想遠嫁,亦不想一輩子脫不了罪籍。故而想求我替她想想法子。”
簡涬見她嘴撅得能掛油壺,已是默不作聲,斷線淚珠不帶停地滾落,拽過她手軟言好語道,“別生氣了,我只喜歡阿蘊,只與你情投意合。”
“你才沒有……”趙蘊倒不是蠻不講理,先前怒氣沖頭,眼下聽他不像在現編故事,仍帶哽咽道,“你明明有心事,卻總是騙我。”
“玉簫不能找別人幫她嗎?你只與詹瑞,你的朋友,才會坦誠相待,我說的對嗎?”趙蘊藏不住心事,乾脆要與簡涬問個清楚,“你是不是也與我二哥一樣,只當我是哄哄,就會上當的白痴。”
“絕非如此!”簡涬扳過她身子,與她直視著篤定道,“今日便再說一次,我心繫於你,如有二心,定當天打雷劈,永世不得翻身。”
“詹瑞是個沒皮沒臉的,我不與他拉下臉來,他都不知輕重。”趙蘊此回來不及阻攔他賭咒發誓,被他按在懷裡,只聽胸腔里愈跳愈快的鼓動,簡涬的聲音卻輕到幾不可聞,“有些事,待我理清后,再與你說好不好。”
趙蘊平靜地對上他滿含情意的雙眸,隱隱察覺到,“這些事”或許並不能令所有人皆大歡喜。但簡涬向來做事說話都十拿九穩,她又怎會不信他呢。
*可以理解為咸芝麻味抹茶飲料、雞湯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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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搬完√明天把第二卷也搬搬
NP再加上純古代架空,其實是比較冷門的題材,肉裡面穿插劇情也很費腦子,很感謝過去兩個月支持我滴讀者們!
其實比起收費,更希望的是大家爽完了能留下討論,看到有人是真的喜歡我寫的東西,就會特別特別感動55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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