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李瑛較之現在瘦弱許多,十五歲半大少年郎,貌若好女膚勝雪,背負長弓還高出他一頭,深藍胡服在草黃獵場里化作小點,迅如霹靂雷電,一溜煙便扎進茫茫山林,再出來時手提肩扛著只麂子,鞍后小籠里裝只兔子悄悄送給了趙蘊。
八年前的暮秋圍獵是李瑛奔赴涼州前,趙蘊見他的最後一面。
她幼時便極愛分辨美醜,李瑛龍章鳳姿氣質天然,每一入宮被她瞧見就巴巴地黏在他身後,像條甩不掉的尾巴,更曾放肆道長大要嫁給李瑛,鬧出不少笑話。
而如今物是人非,趙蘊眼下諸多思緒雜亂不安,不欲與他敘舊,只客套道,“我太冒失,驚擾到將軍與連相。”
“原就打算叨擾公主一趟,殿下不請自來,省了李瑛不少功夫。”李瑛待在塞外許久,眉眼已稍帶股肅殺之氣,哪怕和顏悅色亦有不容抗拒的意味,“這載歌載舞的,不大習慣,還先去殿外略談片刻。”
他身旁副手猴精樣眼珠子轉轉,想開口又被李瑛一個眼神給瞪回去,只得也跟上這二人往外走的步子,待走到人聲漸退一隅,站於離他們約半丈遠處。
趙蘊離了那喧鬧熙攘的宮殿,覺著透氣不少,抬頭便是漫天星河,頗有恍若隔世之感。眼前李瑛長身玉立,挺拔英俊,似往昔少年,卻肩背寬闊許多,以人可靠之感。
“先要恭賀殿下,駙馬爺失而復得。” 夜色昏暗看不清他神情,李瑛開門見山,“我這副手顏彪前日在城郊,逮住一喝大了說掉出話的胡人,想請殿下前去辨別看看,是否為那日綁架你的賊人。”
“他們還潛伏於京內?!”趙蘊驚道,她略有耳聞,自上巳一案后,便以連慎終為首,各地官府日夜徹查這伙胡人人販,哪曾想貓捉了半天老鼠,老鼠還躲在原來的窩裡我自巋然不動。
“不當說是‘還’,應是一直呆在這城內未走才對。”
李瑛此言既出,斟酌道,“我亦聽說席遜遇害一事,你們當天被捉,絕不是巧合,那茶樓我已派人監視,明日清早,還望殿下能來大理寺一趟。”
“我今夜在宮內歇息,離大理寺尚且近些,事關重大,自然要去。”趙蘊幾是不敢置信,京中因此事宵禁戒嚴月余,竟還捉不到眼皮子下亂竄的賊。
“明晨起身後,還請先不忙著用膳。”李瑛不苟言笑,見趙蘊吶吶點頭,還以為自己板著臉嚇到她,弛緩緊繃的嘴角,流露半點笑意,眼睫彎彎,依稀有當年之影,“另有一事,駙馬路上為驚馬所傷,還得等他先休養幾日,再回京城。”
他捕捉到趙蘊一閃而過的失落,滿腹傾訴化作暗自長嘆,惆悵著深深看趙蘊一眼,便又回那笙歌燕舞的麟德殿,想是一醉方休最好。
趙蘊愁是愁,但她是想簡潼回來又要耗上半個月,她什麼時候才能與駙馬和離?懷春少女情到濃時,大抵都只想些,長相廝守的生生世世一雙人,孑然不顧周遭旁物,素日怕黑又怕鬼,辭別李瑛后,掰著指頭想簡涬,竟也散著步回了關雎宮。
因寧妃年歲較長,喝幾杯薄酒便回宮歇下,趙蘊來尋她時便恰巧打個照面,寧妃珠釵剛卸,案上半碗長生粥裊裊飄香,她拉過趙蘊坐下,命人又盛了一碗。
“今晚什麼也沒吃,先把粥喝了。我與你商量件事,你邊喝邊聽。”見趙蘊神遊著喝粥發獃,寧妃沉默少頃后又道,“你不滿意與簡家的婚事,我央求過聖人了,他也同意了,但需得等上幾年,不滿一年便和離,對你名聲不好。”
“你覺得李四郎,李文正,如何?”
“啊?”趙蘊眨巴著疑惑的大眼睛,隨口道,“李將軍挺好的。”
“雖說一個侯爺是委屈你了,但總比現下這個好,他這次回來,聖人也不會放他回涼州了,以後你們都在京內,還能常來看看我。”寧妃絮叨完眼角泛紅,拿帕子擦擦淚花,心痛她晚年得女,千嬌百寵地養大,還得受這等委屈。
“阿娘?”趙蘊聽得滿頭霧水,總算聽出一絲調頭不對,手捏著那純銀調羹停止喝粥。
“李文正長得也俊俏,阿娘看了,不比簡潼那小子差,還年紀長些,更懂得疼人。你若嫁給他……”
“阿娘!!”
趙蘊音調瞬時拔高,手裡銀碗一丟,粥灑得到處都是,氣呼呼地,“誰要嫁給他了!”
“快給她收拾收拾。”寧妃清麗面容顯出一絲不快,令內侍速將這滿地狼藉擦拭乾凈,轉頭教訓起趙蘊來,“你以前哭著喊著說非李瑛不嫁,莫不是忘了?”
“那也是六七歲時的虛妄之言,阿娘,你怎能當真?”趙蘊不服氣地反駁道,“我自有打算,阿娘你別瞎操心了。”
話到這裡為止,趙蘊犟著脾氣與寧妃一時相顧無言,又坐了會兒便攜欽月回承歡殿。此夜睡不踏實,夢中朦朧可見簡涬的背影,她滿懷欣喜地想追上去,觸手可及卻如何也碰不到簡涬,好不容易等他駐足轉身,那張臉卻驀地變幻成李瑛。
猝然驚醒,承天門上曉鼓咚咚,黑幕下泛點魚肚白,殿內仍燭火未熄。五更天便醒了,實不是趙蘊的日常作息,還想倒頭再睡個回籠覺,但思及李瑛與她所說,只得喚來宮婢梳洗打扮。
欽月捧上盅雞茸粥配四寶石榴包,哪知趙蘊啜口熱茶便起身要走,她忙道,“殿下,不先用早膳嗎?”
“不吃了,去完大理寺回簡府里吃。”
趙蘊整整衣衫,一腳邁出殿外打了兩個噴嚏,就聽銀鈴般清脆笑聲,來人樂呵道,“九公主,這麼弱不禁風,過會兒去到大理寺獄,擔心別被嚇著。”
“……舒和?”隔著道半掩宮門看不真切,趙蘊再往外走,瞧那芙蓉嬌面隱含叄分譏笑,腰肢窈窕身條細長,正是連家幺女連舒和,雪青大袖衫拖曳於地,更襯她如高嶺之花,拒人千里之外。
“怕你起不來,特地來喊你,別耽擱查案子。”連舒和倨傲道,看出今日趙蘊不算磨蹭,兩人便不多啰嗦,快步行至宮外,共乘一輛四駕車輦,近隨婢女緊跟在側。
好在大理寺離宮城尚且不遠,未覺這車內死寂有多尷尬,趙蘊拎起裙裾正欲溜之大吉,連舒和見她匆匆忙忙,嗤笑一聲,“溜這麼快?待會兒還得見呢。”
趙蘊不明就裡回頭望她,連舒和狀似親昵地拍拍她臉蛋,笑嘻嘻道,“簡夫人邀我去簡府做客,說是有新到的廬山雲霧,陪她論論茶道。難不成,你今天不回去?”
“自然要回去的。”趙蘊小雞啄米地點頭稱是,可不想與她糾纏過多,連忙跳下車去,只聽她聲音漸行漸遠,消逝風中,“舒和你先行一步,我隨後便—回去——招待——你!”
提心弔膽擺脫這尊大佛,趙蘊定定心神深呼吸,由顏彪領她進了大理寺內,沒走兩步李瑛便從廳堂里迎上來,“殿下來得正好。”
他打了個響指,捆得五花大綁的一胡人被抬上堂前,李瑛侍從就著他膝蓋一踹,此人嘴被堵住只悶聲痛叫,老實跪在地上不敢掙扎。
“還請殿下過目。”李瑛一把揪出那胡人口中布團,白里發灰的棉布浸滿黑血,細看還沾著半顆牙,趙蘊背脊生寒,端詳其鼻青臉腫豬頭叄的醜樣,更是明白李瑛為何叮囑她今早先別吃飯。
那人面如死灰亦不開口求饒,趙蘊忍著噁心打量他,估摸是在獄中被教訓得狠了,五官相貌都略微變形,不過從鬢角至下巴處的濃密鬍鬚,確是那晚關押她與簡涬的看守之一。
“就是這人。”
她一錘定音,李瑛便又一個響指將人拖回牢里,地面劃出兩道斷續血痕,趙蘊方察覺此人竟是腳腕下空蕩蕩再無他物,當即嚇得冷汗直流,拽緊了身邊人袖角。
李瑛比她約莫高一個頭,自然將她驚懼神情盡收眼底,盯著那胡人血淋淋一截褲管,緊皺眉頭道,“顏彪,去找個大夫。”
顏彪領命便先告退,李瑛久居軍中,是不如簡涬趙起那般會討女子歡心,不懂藉此良機當好生安撫趙蘊,靜靜等她緩過神來,聽她羞窘道,“對不住,李將軍。”
趙蘊撒手後面色如蒸紅蝦子般,無端想起寧妃昨夜亂點鴛鴦譜,幼時她確實偏愛李瑛那張漂亮面龐,李瑛亦視她如親妹般對待,但既與簡涬定情,她心中已是容不下他人。
“殿下害怕血腥乃是人之常情,還要多謝殿下抽空前來,以解李瑛燃眉之急。這便送您回宮。”
“我回簡府,就不勞煩你了。”趙蘊見晨曦微露,若去上朝坎坎將遲到,李瑛卻不當回事道,“那就先送您回簡府。”
趙蘊這下不好推拒,可她哪是要回簡府,一想到連舒和說不定已端坐於前堂,正和簡府各女眷品茗論道,那熱絡場面於她而言,說是大難臨頭也不為過。
硬著頭皮坐上李瑛安排的馬車,車夫一職不假他人手,乃是堂堂撫遠大將軍,偏這李瑛駕車技術純熟,趙蘊掀開車簾一看,走的還是條近道,是連想跳車的心都有了。
不過趙蘊堅信天無絕人之路,主動與李瑛搭話,意欲分散他的注意力,“李將軍,早上吃了嗎?”
“吃過了。殿下呢?”李瑛怕衝撞街上零散行人,專註於馭馬,頭也不回地答道。
“還沒,你昨夜不是與我說,今早先別吃,我就依你的話照辦。”
“那我得快些將殿下送回,好用上早膳。駕!”
趙蘊:“…………”
鍥而不捨的九公主可謂殫精竭慮,好半晌又靈機一動,問道,“你怎會知道,我能認出那胡人?”
這話見效,李瑛不再一味揮斥手中韁繩,稍放慢了速度,分出心神思考後回復,“實不相瞞,顏彪押送此人回大理寺當天,簡叄公子,簡翰林他提及殿下應該是見過這人的真面目。”
“阿、叄弟?”趙蘊疑道,還欲追問顏彪可是在大理寺遇見簡涬,馬蹄聲停,李瑛為她擺好墊腳石,朝她伸出手道,“到了,殿下。”
“這就到了??”
未免太快,趙蘊瞠目結舌地下車,李瑛卻是唇角勾笑不作答,翻身上馬和她抱拳道,“簡翰林才思迅捷,日後定當為肱股之臣。殿下,告辭。”
言罷如一陣風般往那天門街方向奔去,李瑛趕著去上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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