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似乎從來床上床下分得很開,即便你們是夫妻,也是如此。
也許是因為彼此都習慣了這種相處方式,所以你也沒有想要主動去改變什麼的意識。
胡鬧了整晚,第二天一早,你趿著拖鞋打著哈欠下樓,看到陸沉正坐在沙發上等你,茶几上放著兩份紙質文件。
你沒有太過意外,這確實很像他會做出的事情。溫情與親密一旦過了時間,錯開地點,就像被毛玻璃蒙了一層的標本,沒有那種讓人眷戀的平淡生活氣,反而有一種不得已去審視宣判其淫亂的尷尬。
陸沉安靜地看著你簽上名字,看你的長發被紮成一個散亂的丸子,鬢髮垂落一點兒在頰邊。你還在讀書,單純天真,一點兒灰塵都沒有;而他每日觥籌交錯,遊走周旋在利益人情之中。
陸沉垂下眼,真切的神情情緒都掩在鏡片下面,看不分明,那張英俊的臉因此顯得有些漠然。
你感到一點兒局促,因為清早陸沉起床時,你緊緊抱著他的胳膊不讓他走,撒嬌耍賴要他躺回來。
陸沉哄了你一會兒,耐心,周全。你一直在心裡覺得,幾個小時前的溫柔一定是真的。
現在你不太能確定了。
陸沉瀏覽了一遍這兩份文件,而後將之放在一旁。
他道:“協議里寫得清楚,你可以選擇回學校或是到自己公寓那裡,也可以繼續住在這兒,我……”
你急急打斷:“不了不了,我回學校,這樣早晨還能多睡半小時。”
陸沉點點頭:“好。”
他起身,垂眸看著你:“困就再睡一會兒,我要去趟公司,記得定好鬧鐘。”
你也點點頭。陸沉的角度,能看到你睡衣散開的領口邊緣隱約的吻痕,以及淺淺的溝壑。
你點頭的樣子有那麼點順從的意味,昨晚也是這樣。陸沉突然想起,你在他面前似乎一直如此,從未試圖“伸過爪子”。他對你的生活並非完全不在意,也不是一無所知,知道你在面對別人的時候,並不是這樣絕對柔軟的性格。
陸沉移開視線,向著你露出如常的微笑,很快離開了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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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沉今夜回家的時間,算得上早。
你收拾得很快,鬥志昂揚準備迎接新的生活。夕陽尚未全部被吞沒時,你已經把東西搬了個七七八八,一部分放在家裡給你買的公寓,一部分和宿舍阿姨交接后,帶進了宿舍靜園。
因此,陸沉回來的時候,你並不在這裡。
陸沉在玄關停住腳步,管家上前問詢,他只輕輕擺了擺手。
兩年時間,你在家裡攢了不少東西,像阿里巴巴的金礦一樣,陸沉時不時能從一些小地方看到你的發卡和皮筋兒。有的被他隨身一放,今天晚上從西裝內側口袋裡拿出來的,就是其中一個。
它和鋼筆放在一起,陸沉在簽字時意外摸到,但並未示於人前。
現在,他從內兜拿出了這個屬於你的發圈。上面掛著個很小的兔子裝飾,屬於小姑娘才會喜歡的類型。
陸沉緩緩攥了一下。
他有時候在床上叫你小兔子,算是一種比囡囡更進一步的親昵稱呼。你對這個稱呼反應明顯,雖然未曾脫敏,但逐漸生活里也開始不自覺選擇有兔子相關標誌的小物件。
陸沉隱約覺得自己嗅到了煙草和石灰水混合的氣味,像是什麼東西燒到最後的一點兒餘燼,如果可以用視覺捕捉,會覺得它看上去有些冷。
昨天他試圖詢問你離婚的原因。
“你……不願意?我以為,這樁定下來這麼久的婚姻,你也是被迫的。”這是你的回答。
陸沉當時沒說什麼。你的注意力在做愛時本就很容易渙散,他稍稍撩撥幾次,就輕易讓你把重點放在別的地方。
事實上,陸沉覺得你說的很對。他一開始確實也這麼認為。
但有的事情發生時並不絕對講求邏輯和前因後果,否則人類也不會對“命運”這個詞如此熱衷。
陸沉無法確定自己想法變化的確切時間,但那一次,他一直記著。
兩年前,秋天到來之前的一個下午。那時基於婚前培養感情的目的,陸沉會抽出時間邀請你一同外出,或者說,約會。
這個男人如果想要討人歡心,幾乎只是勾勾手指的功夫,你很難拒絕,並且每次相處,心情都非常愉悅。
那天你們路過了一家很老的咖啡館,店內有一面巨大的書架,展陳整潔,你從中發現了一本聖經公式書。
這種書時下已不常見,或許因為宗教相關,本來也比較敏感。
你對這本書很感興趣,在座位坐下,興緻勃勃地翻著。陸沉坐在你的對面,邊喝咖啡邊耐心地望著你。
書做得很精緻,雖然已經有時間的痕迹,但也讓人很容易生出閱讀的慾望。裡面有很多插圖,據說從前的聖經上也有很多圖畫。
你想著,不自覺就說了出來。
陸沉有些忍俊不禁:“最早的聖經,是在最好的羊皮上書寫的,即便是後來大量傳播,也依然有技術精湛的畫匠在每一卷羊皮卷上描摹那些圖畫,並且如出一轍。”
你撐著下巴,笑著道:“如果現在還有羊皮卷,得用專門的箱子來收納了,裝一大箱,把幾百隻羊的靈魂都塞進去。”
陸沉留意到你在看以色列人因為信奉異教偶像被上帝懲罰的故事,他沉吟片刻,抬眼問你:“有沒有聽過索多瑪城的傳說?”
在倫敦讀書時,陸沉不可避免接觸到那裡的宗教和文化。與國內完全不同的文化信仰,使他們尤為強調贖罪懺悔意識。
總有人天生有罪,聖經舊約中的大衛王,因寵愛幼子押沙龍釀成大禍;而羅馬的索多瑪城,因為城民沒有信仰,毫不虔誠,舉止放蕩,被上帝用烈火毀滅。
他平靜地向你講了這個故事,並起身坐到你身邊,替你翻到相關的地方。
女孩子饒有興趣地讀著,有的地方單詞不熟悉,陸沉便幫她念出來,而後進行解釋。
她讀的很快,但眉眼間並無那種感受到命運壓迫的傷感,陸沉有些意外,他以為自己或許會聽到附和的慨嘆,她這個年紀的少女,傷春悲秋的情緒似乎要更多一些。
隨後,他聽到面前的女孩開口:“那也並不完全是這樣呀,即便是索多瑪城裡,也有這樣羅德的存在。”
羅德是索多瑪城內唯一的善人,上帝准許他逃生,並讓自己的兩位天使催促其帶著妻兒離開索多瑪,過程中不要回頭。
“但羅德的妻子因為回頭變成了鹽柱。”陸沉道。
而後他聽到你的回答:“可是那關羅德什麼事?羅德不會回頭。如果索多瑪城真的這樣罪惡,羅德是唯一連看都不會去看它一眼的人,他活下來,理所應當。”
有人望川非川,兀言山色沮喪。也有人蹈於春冰,猶稱事無定常。
陸沉那時久違地失神了片刻。
可能是夏末的陽光太好,他居然在兔子一般溫和柔軟的眼睛里,看到了能燃燒他的東西,如同曠野獨居者將尚未燃完的柴薪藏進發黑的餘燼,不必向他人祈求不滅的火種。
回憶到這裡走到盡頭尾聲。
陸沉碰了碰心口的位置,他微微皺起眉頭,在原地停留了一段時間——不長,只有一會兒——四周的黑暗慢慢卷上來,像連餘燼都將熄的最後一刻,陸沉聽到它噝噝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