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璣並沒看他的臉,而是望向被風吹動的車簾低道:「婚姻有時是種手段。我想我不會在乎。」
晉珣沉濁地吐了口氣,語氣不悅的說:「你不在乎?是因為你心裡還能有別的更在乎的東西是么?」
衛璣對上他的眼,意外看到了妒火,想起後頭還跟著那對師徒,心裡隱隱發澀,苦笑道:「怎麼會有,我不在乎你對別人耍手段,自然包括你聽從皇命的事,你卻反過來懷疑我什麼?要是你覺得我對你不夠真心,大可不必來找我。反正我在外頭鬼混,照樣混得挺好的。」
「你殺傷了宮裡的人,沒有在我的羽翼下,當真認為自己能安生?」
「這是威脅?」衛璣挑眉。
晉珣感覺到衛璣渾然天生的霸道和氣勢,以前這個男子過得太漫不經心,因而讓人以為這人就像真的家禽似的,但衛璣骨子裡卻非如此,他只是散漫慵懶,歛起利爪和羽翼,倘若有天生出新的嚮往就會毫不猶豫的飛走。
「衛璣。」
「嗯?」
「我沒有威脅你,我只是怕你不再屬於我的。」晉珣看著他有點懵懂不解的表情,不安、佔有及慾望的漩渦不斷擴大,他知道衛璣是掌控不了的人,哪怕以愛為名都不行。
「講什麼傻話。我可是為了你才滿手血腥。」衛璣講完又逕自反駁:「也不是為你。我是因為自己想這麼做,不該將這個冠到你頭上的。是我自己選的,我心甘情願。但我是因為想著你才這樣,可是,忽然有點安心了。起碼,就算我是大魔頭,你還是想要我的。」
衛璣說著自己笑出來,一頭鑽到晉珣懷裡,把臉悶在他華貴冰冷的錦衣里,小小聲的講:「有時我覺得,自己不像自己了。」
韓京熙不是會殺人的傢伙,衛璣卻能殺人。儘管他這樣自我解釋,仍舊漏洞百出,因為他們是同樣的靈魂,同樣的思維邏輯,同樣一顆心。
「晉珣,其實你一直在等我這麼做吧?」
馬車內寂靜許久,晉珣只是撫摸衛璣的髮絲,在衛璣昏昏欲睡時輕輕低喃:「我愛你。衛璣,我愛你。我很想你,你不在的時候,我找了許多東西要送你,回去就一樣樣展示給你看,我會把天底下最能討你喜歡的東西都弄來,錢財、古玩、戲曲、表演、書籍,就算是女人也好。」
聽見女人,衛璣驀地扯回一絲清醒,有點僵了身子抬頭問:「什麼女人?」
「聽薛海說的。原來你喜歡去那些地方玩。」
衛璣正想解釋,晉珣就說:「你最喜歡的姑娘叫銀菡吧?」
他茫然注視晉珣溫雅說話的模樣,手腳發涼,晉珣親了他的臉,用嘴唇碰了碰他的下巴,壓下嗓音說:「挺不錯的人。你想要,我就把她買回府,好不好?」
「她是命苦人家,賣藝不賣身,買來也沒用,我不喜歡勉強人。」衛璣手心都是汗水,小心翼翼斟酌字句道:「我只是喜歡聽她吹笛,讓她教教我而已。」
晉珣歪頭,扳起他的臉孔問:「這麼說是我誤會了?」
「都有了你,我怎麼還會去碰別人。」
晉珣與他注視了會兒,揚起淺淺笑痕說:「那我打賞她吧。改日請她再來教你吹笛,我想聽你吹笛。」
這種話放到以往就像調情,此刻只讓衛璣覺得是暗示,衛璣抿起微笑搖頭道:「我不打算鑽研,只是學著玩兒。我們別再管別人的事了好不好?」
「好。」
衛璣再度偎在晉珣懷裡,更像是躲起來,躲在最危險也最安全的地方。他越來越覺得自己像是一隻紙鳶,漂亮在天空盤旋,承載的究竟是自身還是掌線者的心思,他累了不敢落地,怕一落地就沒有再高飛的機會。
倒不是怕再也不能到天上,而是飛不高的紙鳶,遲早要被漠視和棄捨吧。
「晉珣,要是我什麼都不做,你會不會一樣只看著我?」
「以前你不也是如此?」晉珣淺笑,兩人各懷心思。
是夜,衛璣在自己房內坐在窗欄邊吹奏龍笛,黎明前才睡。
晉珣回來就被請往當地府衙應酬,衛璣帶客人參觀王府和當地風光,王府其實沒什麼好看,三人來到外頭街市亂逛,衛璣找了間館子招待他們二人,飯桌上演的多是「鄒小儷的說書時間」,其他兩人或附和或取笑的配合,相處還算愉快。
吃過東西之後,鄒儷向師父討了錢說要自個兒去買些女兒家的東西,楚雲琛板著張冷峻的臉色念她說:「這打扮還買什麼姑娘家的東西。」
鄒儷嘴臉像個小流氓,歪嘴說:「你不給我就跟衛哥哥討囉。」
衛璣一笑,低頭準備取錢給她,楚雲琛當下把一小袋分好的錢囊塞給她,擺手催趕道:「滾。」
她笑嘻嘻跑進人潮里,楚雲琛沉著臉看她消失,衛璣偷瞄竊笑,不由得取笑說:「看來你有剋星啊。」
「哼。」
兩人漫無目的走在路上,不特別親近也不怎麼疏遠,乍看好像從前,又有點微妙的不同,衛璣說不上是怎麼回事,楚雲琛卻已對一切瞭然於心。他畢竟是跨越一個世紀的存在,有些事情哪怕沒有親身經歷,亦是很快就能明白通透,無論是他對衛璣這個人的觀感,或是他們之間的情況。
「鄒儷說你們在沙漠的事,還有游歷他國的事,我聽得意猶未盡,實在精彩。」
楚雲琛輕嘆道:「有她在的地方就精彩啊。」
「看得出你很疼她。」
「她是我徒弟。」楚雲琛不自覺強調了一遍。「她說想找鄒支天,如今卻變成跟著我混了。」
「嗯。鄒支天和葉先生,不曉得去哪兒了。常陵國據說爆發內亂,周邊幾個小國虎視眈眈,大梁倒還沉得住氣。」
「沉得住氣是想撿便宜吧。」楚雲琛冷笑,對政治官場的鬥爭與心計相當厭惡,雖不避諱,談的時候總是流露出對這類事的不屑。
衛璣不希望他心情差,轉了話題說:「你那塊青玉呢?」
「收著。怎麼忽然問起?」
「我,我一個不小心把紅玉搞丟了。」衛璣握緊拳頭,這事他實在不想瞞著。「對不起,那麼重要的東西……」
楚雲琛非但面無慍色,神情還更為溫和淡然的回應說:「再貴重的寶物,都是身外之物罷了。物緣如此,你不必太過掛懷。」
衛璣鬆了口氣,內心的悵然卻更深,脫口問他說:「你對任何人事物都能看得這麼開?」
「嗯?」
「當我沒問。」衛璣假裝瀏覽夾道店鋪攤販,訕笑道:「你為人瀟灑,當日走也是乾脆俐落,我怎麼都學不來啊。你知道不,這世上我認為有兩種人最具魅力。」
「什麼?」楚雲琛瞇眼,覺得這人老愛將話題越扯越遠。
「最有魅力的兩種男人啊,一種是野心勃勃,另一種是浪蕩不羈。」衛璣繞到他面前轉身展臂,昂首笑道:「你說我是哪一種?」
楚雲琛望著他想了下,錯開話題問說:「說到這兒,你始終沒告訴我你真正的名字。只知道你姓韓,難道我就記著你是韓雞心?」
「嗟!」衛璣臭臉,隨即想起什麼又掬起笑顏跟他說:「我跟一名藝伎學了首曲子,有機會吹給你聽。」
「昨晚的龍笛是你吹的?」
「你那兒聽得到啊。」
「這是自然。我武功這麼高,你吹得那麼不純熟,很難不認出是你。」
「所以我特意練了一晚……果然不夠好。」
「下次我教你吧。」
「何必等下次,就待會兒吧。」
楚雲琛站定不再移動腳步,衛璣笑容凝滯,轉頭髮現他們已經走回王府門前。雖然離大門有段距離,但人車沒有方才路過的地方喧囂,楚雲琛說:「邸舍的房間我還留著,我跟鄒儷的東西還在那兒,只帶了劍過來。」
衛璣安靜聽他講,他接著道:「我走是為了一件重要的事,一件我想逃避又渴望面對的事。但回來遇見你,我才真正看清楚自己的心性。不過或許對你來說,這些還是別知道得好。」
「與我有關?我們有什麼不能說的?都這麼熟了。」衛璣的笑有點尷尬。
「你跟四皇子在一起了么?」
「嗯。」衛璣眼神閃動,游移開來,應了單音。
「你快樂?」
「跟他在一起,又不是為了快樂。」衛璣有些緊張,搶在楚雲琛說話前講:「可是我跟他在一起還是快樂的。」
「他不是尋常人。萬一他利用你……」
「我不在乎。我知道他喜歡我就夠了。」
「沒想到你一向精明,也肯干吃虧的事。」
衛璣哈哈大笑兩聲,單手插腰回說:「別的事我絕不肯吃虧。唯獨感情,吃這點虧算得什麼,我高興是因為我給得起,別人想討還沒有呢。」
楚雲琛垂眸,神色略微黯淡,笑意苦澀。
「你到底有什麼不能跟我說的?」
「也沒有。已經夠了。你好你高興就夠了。」楚雲琛昂首報以淺笑,既瀟灑又滄桑。「我知道你這人是不會後悔的,做之前膽怯,可一旦做了就是做了,也沒想過回頭。該說你什麼好。」
聽到楚雲琛這麼講自己,衛璣乾脆將心裡一點兒疑問丟出來問明白,他說:「你既然肯收鄒儷為徒,當初為何不收我,是不是……」
「沒有為什麼。我不想跟你是那樣的關係。」
「雲琛,你特地找我,卻不肯把話說開,你對我是不是太多顧慮了,我從前以為你對我喜歡男人這事有點兒疙瘩才不敢講,現在覺得趁這機會說開怎樣?」
「我從沒對你有疙瘩。只是不想你顧慮我,而影響自己的意志。你習慣依賴我……」
「這、朋友之間本來就互相依賴啊。」
「我不想跟你是朋友。」楚雲琛淡淡回說:「更不想是你的習慣,習慣往往能被取代,我有我的選擇,你有你的。我為我自己選的負責,你也是如此,所以我們才合得來不是?」
衛璣一手抓住他的肩,質問道:「慢著,你說不想跟我是師徒,也不想是朋友,我們更不是血緣上的兄弟,那你到底想怎樣?不要用言語擾亂我,說重點行不行?」
楚雲琛微側首,餘光瞥了眼肩上的手說:「你長高不少,手勁也強多了。」
「楚,雲,琛!」
「我什麼都不要。」楚雲琛平靜告訴他說:「只要你好好的過,不讓自己後悔就行了。你我之間,就是多了那麼點特別的回憶,沉睡百年星霜能遇見你,我亦無悔。」
「你避重就輕。」
楚雲琛微微沉下臉,蹙眉道:「我並不想多說,你真想聽我真心話?」
衛璣歛眸,看見楚雲琛垂在身側的手的手指輕顫了下,感受到這個人內心其實萬分掙扎,他忽然有種強烈感受,再逼迫楚雲琛只是在凌遲此人而已。
「罷了。」衛璣鬆手,轉身說:「不勉強你。」
楚雲琛向著他的背影,語調沉著而溫煦的說:「我就不進門了。得帶鄒儷去找她的姑姑和葉逢霖,聽說瘟疫還沒斷絕,或許遇得見也不一定,這場災情可能是誰的陰謀。」
「你不是說要教我吹龍笛的……這就要走?」
「我不喜歡皇族,官府,鬥爭,宗派。這你都知道的。」
「好。你走吧。」衛璣感到喉嚨好像在灼燒,深而緩的吐了口氣,說道:「我的事不勞你掛心,就此別過。」
楚雲琛好像嘆氣,又好像很輕的說了什麼,衛璣氣惱沒聽清楚,大喊了句「後會無期」就衝進王府,叫衛兵把門打開讓路。
「韓……」楚雲琛本想喊他原本的姓名,卻也只知道姓氏而已,這便是衛璣聽到像嘆息的輕喃。他見衛璣連最後一面都不肯回頭相對,又站在門前望了會兒,接著身形一飄就不見影子了。
過了好一會兒,衛璣又讓人開門,走到門階上張望,暗自低喃:「走了也好。這兒是非不斷,凈是你厭倦的人事物吧。你是人間神仙,那就去你該去的樂土。我,好好在紅塵里滾一滾。」
明明心裡有愛著的人,竟還是感到寂寞寂寥,衛璣以為自己此刻會思念的是晉珣,但腦海卻一直浮現楚雲琛笑里的滄桑。楚雲琛的前生是那樣悲涼的結束,衛璣著實不願他再經歷一遍混亂的人生,所以才狠心丟下後會無期的話。
衛璣知道自身處境,這裡絕不適合楚雲琛待著,而關於楚雲琛說的話,有很多他沒能會意過來,可能當局者迷吧。
「笛子,還沒能練好吹給你聽啊。」衛璣心裡想著,人生有太多時候想許下承諾,明知道不一定實現,卻還是會這麼做,大概是因為心裡想給的當下給不了,才用這種方式給彼此留個念想。
感情中吃虧未必不幸,因為自己給得起,這話其實是衛璣講給自己聽的,他也不想深思這是怎麼回事兒,更不想計較。他認為這不是傻,而是執著,與晉珣方式不同罷了。
後來,晉珣告訴衛璣說朝廷賑災的黃金被劫,希望他能出面,衛璣於是前往南方。一個多雨多水的地方,聽說那兒的人也多情,不知是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