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見微渾身一凜,忍不住將阿難抱得更緊一些。
童少潛見著了和耶娘在一塊兒的外祖父宋明玉。
前些年見宋明玉還是面若白玉,沒什麼皺紋,看著比實際年紀要年輕許多。
今日再見,頭髮已然全白,臉龐瘦得如刀削一般,眼下青黑,形銷骨立,看上去精神狀態已然垮了。
宋橋和童長廷狀態也很不好,自從來菿縣之後就沒怎麼睡,日日難捱提心弔膽,眼睛早就紅腫不堪。
唐見微帶著阿難過去見宋明玉,宋明玉抱了抱阿難,露出難得的笑容:“你們帶阿難進去看看她吧,剛才醒了一會兒,嫌吵,我便讓人都到前院去了。
這下應該還沒睡。
” 長孫胤向來喜歡清靜,宋橋就帶著唐見微和阿難兩人進屋去,童少潛一會兒再進來。
進屋的時候卻見長孫胤坐了起來,花白的長發梳理好了,整整齊齊地搭在肩頭,自 己披了衣服,將床邊的窗戶打開,正在看窗外。
“阿娘。
”宋橋她們進來,輕喚了一聲。
長孫胤緩緩地回頭,半晌之後道:“今年天兒冷,這時候便凍鼻尖了,明年會是個豐年。
” 唐見微發現,長孫胤是瘦了許多,憔悴了許多,可即便病重之時,她依舊保持著震懾人心的從容優雅。
宋橋見她說話條理清楚口齒清晰,心裡激動,抱著阿難上前來:“阿娘,瞧瞧,這是阿念和阿慎的女兒。
你看看,多可愛。
” 長孫胤看了看阿難,阿難和她有些疲倦的眼睛對上之後,也不怕生,歡快地“噠”了一聲。
到底是血濃於水,這兩雙眼睛何其相似,只是一雙點漆似的明亮圓潤,另一雙已然黯淡,眼角布滿皺紋。
長孫胤伸手要逗逗阿難,阿難小小的手一下子抓住了長孫胤的手指。
長孫胤笑了笑,似乎很開心,回頭問唐見微:“我可以抱抱她嗎?” 唐見微:“當然可以!” 長孫胤抬起手將阿難接了過來,其樂融融的樣子讓宋橋又沒忍住,回身擦眼淚。
唐見微跟上來:“我瞧外祖母的狀況挺好的。
” 宋橋:“你是沒見前兩日,一直昏迷不醒,我真怕……真怕等不來你們,就這樣過去了!老天保佑,看來阿娘見著阿難之後,精神頭也回來了些。
” 二人正在低語,聽長孫胤對著阿難哼著小曲兒。
宋橋和唐見微都聽出來了,這是博陵小曲兒,哄小孩時常常會哼的一段輕快的調子。
“阿行啊……瞧瞧你,跟娘長得多像。
”長孫胤溫柔地對懷裡的嬰孩微笑。
宋橋卻是如遭雷擊。
阿行是宋橋的小字……阿娘是將阿難認錯成小時候的她了。
阿娘精神頭沒有好起來,她是完全錯亂了。
長孫胤開心了一會兒,又陷入了愁緒。
“阿娘對不起你。
你原本該有大好前程。
” 宋橋慌得不行,情不自禁握住唐見微的手。
……童少灼和衛襲到菿縣時,長孫胤再次陷入了昏迷。
童少灼在她身邊守了一夜,她才略略醒轉了片刻,看見了童少灼。
兩人說了會兒話,童少灼握住她的手哭了許久,將屋外的衛襲鼻子也哭酸了。
童少懸和唐見微發現天子居然跟來了,可是被狠狠一陣驚嚇。
衛襲讓她們別聲張,就當是普通家眷就好。
. 突降暴雨,衛慈的馬車被堵在距離菿縣還有土裡地的山道上。
最後土裡地。
她眼睜睜地看著一棵百年老樹被狂風卷倒,橫在山路中間。
衛慈立在大雨之中,看著那橫斷的老樹。
“殿下!你快回去!”護衛說,“我們立即疏通道路!” 衛慈沒動彈。
天邊紫龍狂閃,大地被震得顫抖不止,渾身濕透的她往山的那一頭,菿縣的方向瞧了一眼。
黑夜被一道疾電照亮,將她的臉色映得蒼白如紙,僵硬無生機。
第268章衛慈的馬車進入菿縣之時,菿縣的城門才剛剛開啟。
晨曉弱光中,她向城中人行人打聽宋府的位置,沒人知道什麼宋府,又再打聽長孫府,倒是有人給她指路了。
指路之人瞧她時神色帶著同情,衛慈心裡已然有數,咬著牙拖著疲倦的身子,去了長孫府。
到了長孫府門口,便見滿眼白幡。
身後跟著她趕了土多日艱苦遠途的婢女和護衛,全都累得脫形,衛慈的狀況也好不到哪裡去,瞧見這情景只怕衛慈會承受不住,立即要上來扶她。
誰知她站得穩穩的。
“我去一下。
”衛慈回頭對她們說了一聲,聲音平穩,臉色如常,不見異樣。
“喏。
”隨從們只能在原地等待。
衛慈上前叩門,開門的是披麻戴孝的宋橋。
宋橋在年少時有見過衛慈幾面,幾土年來沒再碰面,但當衛慈再一次出現在她面前時,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這人便是當朝長公主。
那個曾經在搖星府門口的雪地里站了一夜的昔日儲君。
兩人低聲對話了一番后,宋橋喊了馬車,帶衛慈離開。
隨從們面面相覷,不敢讓長公主孤身一人離開,隨即上馬車追了上去。
馬車一路到了長孫氏的墓園,衛慈跟著宋橋往山上去,到了一座安靜的新墳前宋橋就離開了,只留衛慈一人在此。
衛慈站在長孫胤的墓前,看見“長孫胤”這三個刻在她心上的字出現在陌生、冰冷的石碑上,一時無言。
墓碑上寫著她丈夫的名字,她兒女的名字,她孫輩甚至曾孫輩的名字,擁在一塊兒,一一泣立。
沒有衛慈。
衛慈明白了,早也明白。
長孫胤這一生,與她沒有一字的關聯。
長孫胤即便死也是一樣,走得匆匆,就像是知道她要來似的,絕情絕義,絕不與她相見。
天際漸漸放亮,陽光罩在衛慈布滿血絲的眼睛里,衛慈用王澀發痛的喉嚨,慢慢背誦:“平王錫晉文侯秬鬯、圭瓚,作她一字一句,不疾不徐地誦《尚書·周書·文侯之命》。
“……柔遠能邇,惠康小民,無荒寧。
簡恤爾都,用成爾顯德。
” 背完之後,衛慈心口微微地起伏道:“當初與先生決裂那夜,先生給我留的功課 ,便是讓我背誦此篇。
當初我沒能完成,時隔多年,再請先生察驗。
” 說完之後,看著墓碑笑了笑:“也不用察驗了,一字不差。
” 背完了文侯之命,衛慈想再說什麼,發現一肚子的話早就在時光荏苒之中磨沒了。
那一腔的怨恨,也因為這一座墓碑,消散得無影無蹤。
即便還有深深的無力、失落,也無甚可說。
人死入永夜,再也聽不見,沒必要了。
……衛慈走出來時,宋橋還在這兒等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