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火旁邊,會有人感覺不到溫暖嗎?
在作為旁觀者的赤野四子眼裡,阿檀的心意像一團熾烈鮮艷的火,一點燃,五十年都沒有熄滅。
而薛原,這個坐在火邊的人,始終無動於衷,感覺不到熱。
最開始就是她十八歲那一年。
當焚天君出現的時候,阿檀的眼睛都明亮了,卻又不敢多看,目光動來動去,藉機才能偷看,欲蓋彌彰。
沒人是瞎子,都是五感敏銳的修士,所有人都發現了。
當時莫萬川不以為意。
千年前青睞過薛原的女修數不勝數,皆鎩羽而歸,無一例外。
沒有人能毫無希望地堅持下去,而無情道的焚天君,不可能施捨給人一丁點希望。
她還小,過幾年就好了。他們暗自都這麼覺得。
但阿檀不只是性情如火,她的心也固執剛烈。一晃八年間,她始終不變地喜歡著薛原。
她只是個凡人,用著凡人笨拙的方式,有時甚至有些可笑。
她也知道投其所好,但無情道的焚天君無情無欲,無喜無怒,他們所有人都不知道焚天君喜歡什麼。
阿檀便把她想到的一切送給他。
彈琴,畫畫,寫詩,縫衣,下廚,制茶,釀酒……
她一直都很可惜赤野沒有花。
薛原沒有半點反應。
萬華音問她:“值得嗎?”
把阿檀看作孩子,她常會因為阿檀被拒絕而長吁短嘆,如施加己身一般傷心難捱。
阿檀卻比她更有勇氣,不假思索地說:“值得。”
這個方式他不喜歡就換一種方式,一次不行就十次百次。
“什麼都不做,就沒有任何希望。我想讓他看我,對我說話。”
“說不想得到回應,都是假的。”
莫萬川還記得阿檀二十五歲那一年,為了逗師父笑,阿檀在宿幽台的小花園裡掛滿了精美絕倫的花燈,連他們師兄妹四人都看得高高興興。
薛原來時,阿檀抬起頭,燈光照亮了她的臉。
她像飛蛾撲火。
後來他們離開,花廳只剩薛原和她。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師父從此不再見她了。
火把自己藏起來了,飛蛾原地打轉。
此後十五年,阿檀一點點蒼老,再蒼老。
師父好像在阿檀長出白髮后更加沉默,總是幾個月不見人影。
莫萬川問大師兄師父去了哪,雍文光回答他,師父離開赤野去東邊了。
千年裡,焚天君從未離開赤野半步。如今他破例了。
但莫萬川始終不知道師父去做什麼了,他也沒來得及問。
他和師兄弟與師姐很忙。
他們想把阿檀留下。
可是從一開始就來不及。
對修士來說,五十年只是一眨眼,竟然這樣快。對他們來說,小小的阿檀,還沒有長大,就已經鶴髮雞皮。
修士的延壽手段不能用於凡人,阿檀的身體急速衰老,即將離去。
在一萬次的頹喪與失望后,一個疲憊的深夜裡,二師姐萬華音提出了一個膽大包天的想法:“憑虛圖需要一個器靈。”
等阿檀逝去,他們可以將她的靈魂,熔煉為憑虛圖的器靈。作為器靈,她可以永遠留下來。
而師父,已經要飛升了。
薛原在飛升中失蹤,赤野四子到處尋覓,卻不過短短三天,就聽見了小師妹失蹤的消息。
萬華音在赤野無人的荒村裡找到了她的屍身。
一切都沒來得及。
薛原,也始終沒有回應她。
莫萬川愴然而泣。
如今……師父不能,師父不該!
“無情道……無情道!”他對著火盆,眼睛被紙錢燃燒的黑煙熏得通紅,“……阿檀啊!”
他背後的暗處里。
“你在想什麼?”
檀妙憐觸碰薛原的脖子,讓他抬起臉。
你在想阿檀嗎?她在心中自語。
薛原不語。
-------------------------------------
他閉著眼。
黑暗中浮現出一張臉。
容貌本來是秀美的,如今詭譎地浮在空中,猶如惑人的魔怪。
然後是她的黑髮,皙白修長的脖子。
再往下應該是一襲紫衣。薛原默默地想。
最後一道劫雷落下,心魔已成。
——阿檀。
問心九試,三天三夜。
無情道斷情絕欲,他漠然地承認,心魔映出了他有了裂痕的道心。
他有欲。
是對阿檀。
沒有人知道,那一夜她去牽他的衣袖,那一刻,滿園的燈焰都高了一寸。
只有一隻三寸長精巧袖珍的銀絲燈籠燒壞了,絲絹盡燒,露出竹骨,狼狽地懸在檐下,環繞著跳動的燈焰。
竹條的細影如籠,落在地上,將他困在原地,動彈不得。
心魔化身沒有像阿檀那夜離開。而他也沒有像那一夜逃走。
他解開了她的衣裳,撫摸她的每一寸皮膚。
問心初試,他便一敗塗地。
而問心二試已經向他而來。
薛原看著那張眼角已經有了一道淺紋的臉,雙手發顫。
何須問心,他早已一敗塗地。
阿檀……怎麼能老……
她欲言又止,視線與他一碰,慌亂地轉開眼去。
她似是有些懊惱,不願他看清她的臉,只垂頭默然。
可她立在他身前。
薛原輕輕抬起她的頭。
她的眼睛一如既往地清亮,亮得像一湖春水,照出他的倒影。
他的臉凝固在二十五歲,眼裡積蓄千年的灰,一瞬間化作污穢。
薛原觸碰她的眼角,長於施法一向穩固的手指,如凋零的落葉劇顫。
阿檀。
他的唇落在她眼角,撫過那道細紋。
薛原平生不曾有懼。但他看著她,心中儘是茫然惶恐。
——他有情。
他張口說話,聲音斷斷續續,萬般艱難:“阿檀,你等一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