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哲緊緊地盯著楚祐,等著他繼續往下說。
“父皇說,皇祖父過世前的幾年,變得很焦慮,時不時地把自己關在御書房裡,寫了一大堆手札,但發起火來,又會把那些手札給撕了,嘴裡念叨著,說科技樹點錯了會歪云云。”
“那些古里古怪的話也沒人聽得懂,當時父皇差點以為他……”瘋了。
楚祐抿住了唇,把最後兩個字咽了下去,眸色更深,記憶回到了好幾年前。
他所知道的這些,是幾年前一次先帝醉酒時,他偶然聽到先帝說的一些醉言醉語。
那天是太祖皇帝的忌日,先帝心情不好,喝了不少酒,醉醺醺地哭訴起太祖皇帝總嫌棄兒子們無能又無用,說太祖皇帝死前還嘀咕著,蒸汽機、紡織機這些好東西留給他們也是浪費,抱怨怎麼連孫子輩也才學平平,總不至於他還得等重孫吧……
第119章
大醉的先帝當時轉述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話,楚祐也同樣有聽沒有懂,只當是醉話。
停頓了片刻后,楚祐穩住了心神,才又接著往下說:“直到皇祖父駕崩后,父皇才發現皇祖父留下的手札少了好幾本,他也不好聲張,只是默默派人把養心殿搜了個底朝天,但還是沒找到,就以為是皇祖父駕崩前把一部分手札給毀了。”
“要是那些手札沒有被毀,而是被皇兄發現了的話……”
楚祐雙眸一張,轉身欲往獵台下走,有些待不住了。
“王爺,稍安勿躁。”袁哲按住了楚祐的手腕,強力用眼神勸他留步。
楚祐斜斜地挑了下劍眉,眼眸如利鋒。
袁哲隨手理了理袖上的摺痕,氣定神閑地指向了下方那個最為豪華的棚子,淡聲道:“肯定有人比您更著急。”
他指的人不是楚翊,而是旁邊正在飲酒的百里胤,語氣意味深長。
楚祐半眯起鷹眸,也同樣望向了百里胤,若有所思。
新型燧發槍的威力勢必會引起百里胤的戒心,南越人野心勃勃,又怎麼會眼睜睜地坐視大景坐擁此等神兵利器。
百里胤遲早會有所動作!
“所以,王爺不用急。”袁哲拍了拍楚祐的肩膀,斯文的面龐上露出一個篤定的笑容,眸中突閃寒光,“大皇子在南越待了八年,這是他的功績,也是他最大的弱點。”
“但凡大皇子稍微有點差錯,不管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都是大罪。”
楚翊在南越為質八年是為國,所以,無論是朝臣還是百姓都要記住他這八年的犧牲。
可是,這也同時是身為大皇子的楚翊永遠無法抹掉的污點!
袁哲隨手振袖,悠然地背手而立,舉手投足間,頗有種運籌帷幄的自信從容。
楚祐被袁哲的這一番點撥驚醒了夢中人,心裡立時透亮。
當他再次望向下方的楚翊時,眼神帶著染上一絲嘲弄。
“皇兄這次怕是會失算了……”楚祐一邊說,一邊用食指的指腹輕輕地摩挲著腰側玉佩上的九龍紋,唇角向上一挑。
皇帝讓楚翊頂替自己去招待百里胤,自是有他的算盤,想為楚翊鋪路。
可是,這個計劃一個弄不好,也可能弄巧成拙。
楚翊在南越待了這麼久,但凡他這次差事出了差錯,他們就可以彈劾楚翊犧牲大景利益,向南越獻媚。
無論朝臣還是百姓都不了解楚翊。
過去這缺失的八年所造成的鴻溝,可不是簡簡單單就可以彌補的!
見康王冷靜了下來,袁哲也放心了不少,撫了撫衣袖,又是勾唇一笑,正色道:“現在這個局面對王爺您是有好處的。”
“大皇子今日這般大出風頭,也就是想儘快站穩腳跟。”
在袁哲看來,大皇子實在年輕氣盛,太沉不住氣了,像新型燧發槍這種武器就應該藏著掖著才對,暗地裡將之儘快量產,才能成為他們大景的殺手鐧。
如此,方是上上策。
可大皇子明顯是心急了,想儘快立足朝堂,因此才出了這等昏招,連這新型燧發槍都拿出來招搖,真真是嘩眾取寵!
結果,也不過是引起了南越人的警覺與覬覦而已!
愚蠢且短視。
哎,大皇子果然被南越人給養廢了。袁哲在心裡幽幽嘆氣。
隨著袁哲不緊不慢的話語,楚祐徹底冷靜了,釋然地長吐出一口氣,頷首道:“表哥說得是。”
“多虧了有表哥在一旁為我出謀劃策。”
楚祐對著袁哲拱了拱手。
袁哲淡淡一笑,受了楚祐這一禮,整個人不驕不急,不卑不亢,自有一派世家子弟的超然氣度。
山風依然在旁邊呼嘯,寒意刺骨。
偶有幾片殘葉被山風刮來,胡亂地在獵台上紛飛,打轉。
袁哲輕輕地撣去了一片落於肩頭的殘葉,又提醒了一句:“王爺,太祖手札是次要的。”
他也是擔心楚祐被眼前的利益所迷惑,而忘了他們更長遠的目標。
太祖手札是重要,得之,幸也,僅僅如此。
對他們來說,重要的是皇位。
“表哥,本王明白。”
楚祐腰懸長劍,迎風而立,那鴉青長睫掩下,瞳孔中微有暗影,一點點地蔓延擴散。
“得得得……”
另一側的山林中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至少有八九人正朝這邊馳來。
獵台的位置居高臨下,楚祐一眼望去,就看得分明。
是那些進林子狩獵的人回來了!
太陽已然斜照,在山林間灑滿金色的輝光,晚霞漫天。
出去狩獵的公子哥陸陸續續地從獵場歸來,又聚集到了這片空地上。
他們的歸來讓周圍變得愈發熱鬧。
其他人都圍過去看他們的收穫,更多的獵物被堆放在地面上,由幾個鑾儀衛開始清點、記錄。
今日的魁首最後由龍威將軍府的郁五公子摘得,引來無數道艷羨的目光,以及一陣熱烈如雷動的掌聲。
在眾公子哥灼灼的目光中,楚翊先賜下了那枚懷錶,又勉勵了對方一番。
緊接著,百里胤就吩咐那名缺了一條眉毛的中年越人將波斯彎刀遞給了郁五公子,說了一兩句“寶刀贈英雄”的客套話。
“謝百里三皇子賜刀。”郁五公子雙手接過彎刀后,對著百里胤拱了拱手。
禮儀得體,既不失大景的風度,也沒有什麼受寵若驚的表現。
本來這來自波斯的彎刀也算是一件稀罕物,刀刃吹毛斷髮,刀鞘上又嵌了不少珍貴的寶石,但是與楚翊賜的懷錶比起來,就遜色了。
畢竟彎刀雖稀罕,卻也不難得,不過是費些銀子的事。
郁五公子隨意地把玩了兩下彎刀,就將彎刀佩於腰側,退開了。
他的右手鄭重地握著那個琺琅銀懷錶,眸子里熠熠生輝。
這懷錶不同,整個大景能擁有的也就這麼些人,連他的父親也沒有!
郁五公子一走出棚子,等在外面的路似等公子哥霎時間如潮水般朝他涌了過去,里三層外三層地把他團團圍住了。
“郁老五,快把懷錶給我看看。”
“先給我看,郁五哥,上次我得了百年好酒,第一個就想到你了。”
“去去去,我還是他親表弟呢。”
“……”
公子哥們全都擠了過去,爭搶著說個不停,想開開眼界。
看著這些喧鬧的少年與青年,百里胤唇角的笑意僵了一瞬。
隨即,他就恢復如常,露出一個饒有興緻的笑容,感慨地對楚翊說道:“公子翊,聽聞天歷帝乃天降神人,弄出過不少好東西,本王難得來貴國,不知能否有幸見識一二?”
話音剛落,一個二十來歲的越人快步進了棚子,彎腰對著百里胤耳語起來。
旁邊的中年越人豎起了耳朵,隱約聽到“夏侯卿”三個字若有似無地飄了過來。
夏侯卿?!中年越人面露驚懼,忍不住去看百里胤。
“……”百里胤薄唇緊緊抿住,臉色漸漸凝重。
哪怕之前他在獵虎時當眾輸給了楚翊,都沒有此刻這般失態過。
那些公子哥還在玩鬧推搡著,路似笑眯眯地找楚翊去搭話:“殿下,明年我們再來春獵吧?下回我肯定是魁首。”
路似眼巴巴地看著楚翊,就差說,下一回大皇子能不能再拿塊懷錶出來當彩頭。
其他公子哥聞言,也都目露期待之色。
楚翊沒應下,也沒反對,寓意深長地說了一句:“太祖皇帝說過,機會是留給有準備的人。”
他微微一笑,溫文儒雅,看也沒看百里胤。
百里胤握了握拳,很快就按下了心頭的情緒,笑容滿面地看向了楚翊,若無其事地朗聲道:“公子翊,今日天色已晚……”
“確實。”楚翊這才看向了百里胤,順著他的話說道,“天色不早,我們也該回京了。”
於是,楚翊擺駕,眾人紛紛起身恭送。
他們一走,那些世家子弟也待不下去了,迫不及待地也都上了馬車,龐大的車隊浩浩蕩蕩地上路了。
韋嬌娘、路芩不想與世家女們同路,就喊著顧燕飛留下多玩了一會兒毽子。
到了黃昏,天空中忽然間變得陰沉沉的,陰雲密閉,天色昏暗得好似夜晚提前降臨。
“這老天爺啊,翻臉比我還快。”
韋嬌娘生怕會下雪,就招呼著姑娘們趕緊啟程。
她們都擔心被雨淋,所以一路上快馬加鞭,騎得飛快。
饒是如此,她們還是沒躲過,半路上天空沒下雨,倒是下起了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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