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圓幾丈,只餘下那銀色的月光自夜空傾瀉而下,灑下一地銀霜。
顧燕飛依舊站著,衣衫淡淡,長裙曳地;
顧太夫人坐在肩輿的椅子上,老態龍鍾,憔悴不堪。
顧太夫人清了清嗓子,低聲坦承道:“英國公夫人的確是想要一塊玉佩。”
一旦起了頭,再往下說就顯得容易多了。
顧太夫人理了理思緒,娓娓道來:“五十年前的五月,太祖皇帝率兵打進了京城。京城城破的那一天,前朝的末代皇帝一把大火燒了皇城,連同皇后、嬪妃以及皇子皇女們全都死在了火海里。”
“那末代皇帝的繼后姓庾,出自潁川庾氏。”
“她是英國公夫人的嫡親大姑母。”
說到這裡,顧太夫人頓了一下,眸光閃動,似乎想起了一些陳年舊事。
顧燕飛也不催促,就這麼定定地看著她。
片刻后,顧太夫人才接著道:“你娘嫁過來后,我注意到她的嫁妝里有一塊玉佩,這玉佩是當年庾皇后之物……我曾見過。”
顧太夫人娘家姓戚,在豫州潁川,雖不是什麼世家,但也是當地有名的大家族。小的時候,顧太夫人也曾去過庾家玩,也見過那位尊貴的庾皇后。
在庾皇后出嫁那一日,按照當地的風俗,需要童男童女給新娘子說些吉利話,顧太夫人當時年紀小,也被叫去了,曾親眼看到庾家那位姑奶奶戴著這塊玉佩。
這玉佩不多見,尤其是雕花是潁川當地的雕刻大師魯大師的手藝,鳳紋刻得活靈活現,巧奪天工,而且和尋常玉佩明顯不同的是,鳳首無睛。
所以,顧太夫人一眼就瞧出來了。
想起那麼多年前的往事,顧太夫人心口也有幾分唏噓。
當年的繁華熱鬧猶在眼前,可如今已經是滄海桑田,物是人非了。
顧太夫人平復了一下心情,才又啟唇:“十四年前,嫆姐兒剛到京城不久,英國公夫人就來為兒子求親。”
當年,英國公府遠強於定遠侯府的,現在也是。
然而,侯府臨時提出更換聯姻的人選,英國公府卻沒有反對,甚至於,英國公夫人上次來,還表示了非要結這門親的意思,話里話外透著顧家不管嫁過去的是誰,這親事都不能悔。
顧太夫人也不是傻子,早就感覺出來了,英國公夫人擺明了是另有所圖。
而能讓對方有所圖的,在顧太夫人看來,也只有那塊鳳紋玉佩了。
顧燕飛抬手撩了一下被夜風吹散的頭髮,隨口問道:“若那塊玉佩真是庾氏的,為什麼會在我娘的嫁妝里?”
“這我就不知道了。”顧太夫人幽幽嘆了口氣,垂臉輕咳了幾聲,顯得虛弱憔悴。
她用帕子拭了拭嘴,再次對著顧燕飛伸出了手,和顏悅色地又道:“燕飛,你把玉佩給我。”
顧燕飛深深地凝視著顧太夫人,彷彿要把對方里裡外外都看透似的,然後,她反手就把玉佩收進了袖袋裡。
原本勉強做出一副和藹樣的顧太夫人翻臉像翻書似的變了臉,眼底迸射出陰鷙的光芒,手也僵在了半空中。
顧燕飛似笑非笑地一拂袖,悠哉地背手而立,聲音清脆:“太夫人放心,我和在顧家是站在一塊兒的,太夫人需要玉佩的時候,我會給的。”
頓了一下后,她才慢吞吞地補充道:“不過,不是現在。”
“若太夫人沒事的話,我要繼續盤點我娘的嫁妝了。”
“……”顧太夫人的臉色更難看了。
明明來之前她是打定主意要逼顧燕飛交出鑰匙,可是現在,她卻連自己的底牌也交出去了。
一片殘葉被晚風卷了過來,恰好落在顧太夫人的鬢髮間,她毫無所覺。
顧燕飛也不管她了,徑自轉了身,招呼卷碧一起進了小庫房。
進屋后,她就攤開右掌。
掌心上是一塊刻著一圈鳳凰紋的羊脂白玉佩,刀工卓絕,簡潔流暢,帶著一種大繁若簡的意境。
這塊玉佩是顧燕飛從謝氏嫁妝的幾塊玉佩里挑出來的。
她敢肯定英國公夫人要的就是這塊,因為在滿庫房的東西中,也只有這塊玉佩上釋放出淡淡的靈氣。
這股靈氣來自玉料本身。
其實,它的靈氣很微弱,若是換作在曜靈界,連下品靈石都不如,也遠遠稱不上天材地寶,顧燕飛連看都不會看一眼,但是在這個小世界里,就顯得極為難得了。
第064章
晚風習習,吹得西庫房的門吱嘎作響。
那粗糙的聲響在這寂靜的夜晚顯得極其刺耳。
西庫房外的顧太夫人沒有離開,綳著臉,眼神陰晴不定地緊盯著那搖擺的庫房大門,心緒久久無法平復。
驚疑、憤怒、煩躁之餘,更多的是頭疼。
要是英國公夫人答應了她今天開出的條件,屆時她卻拿不出玉佩,英國公府那邊會不會以為她是故意在耍他們?!
只是想想,顧太夫人感覺胸口一陣發悶,像是被塞了一團東西似的,憋著一口氣。
偏偏她現在沒別的選擇了,也只能好聲地哄著顧燕飛。
這些年,顧太夫人已經習慣了在顧家當家做主的日子,這種脫離掌控的滋味讓她很不好受,臉色更沉。
“回慈和堂。”
她冷硬地吐出四個字,又坐著肩輿被抬回了慈和堂,一路沉默,心緒不寧。
這一夜,顧太夫人在床上輾轉反側,幾乎是徹夜未眠。
接下來的三天,她的心情就沒好過,一直派人注意著顧燕飛那邊,
眼巴巴地看著顧燕飛花了一天把西庫房的東西全都整理了一遍,又在玉衡苑裡建了小廚房,更甚者,還越過府中管事直接去外面找人來玉衡苑修繕了一番,在後院修了一道小門,直連到侯府東北方的跑馬場。
種種行為都在挑戰的顧太夫人的忍耐力,讓她忍無可忍,卻又只能再忍。
這侯府里的人慣會看風向,見顧燕飛如今行事張揚,只以為她如今得了顧太夫人的寵,於是也開始巴結起來,連送去玉衡苑的膳食也豐盛了許多。
顧太夫人無心去管雜事,心中每天都想著玉佩的事,卻又無從下手……直到十一月初十,一早,就有婆子來稟:“太夫人,英國公夫人來了!”
顧太夫人不由一驚,沒想到英國公夫人竟然會不告而訪。
顧太夫人不及細想,吩咐李嬤嬤道:“你親自去迎一迎。”
李嬤嬤連忙應諾。
結果,李嬤嬤匆匆去,又匆匆回來,氣喘吁吁地稟道:“太夫人,英國公夫人帶了媒人來……說是來給三姑娘下小定的。”
什麼?!顧太夫人手一抖,手裡的佛珠串差點滑落。
她本來以為,英國公夫人是為了玉佩來的,誰想居然來了這麼一出!
顧太夫人的手死死地攥緊了手裡的佛珠串,憋在心口的那團氣幾乎要凝結成團。
很顯然,英國公府這是想把事情給搞大啊!
這一次恐怕沒法善了了。
如同顧太夫人所擔心的,英國公府這次的陣勢很大,請的媒人是永年伯世子夫人,不僅如此,他們今天還是敲鑼打鼓來的,抬了十幾箱的小定禮,又沿路撒錢,這一路就在京城百姓的圍觀中來到了侯府的大門口,把侯府圍得里三層、外三層。
因為英國公府陣仗大,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沒半天,幾乎整個京城都知道了這件事。
整個京城都為之津津樂道:
“瞧這陣仗,英國公府對這門親事相當重視啊。”
“剛才英國公府的車隊經過時,我跑去仔細看過了,這每箱小定禮都是沉甸甸的,把扁擔都壓彎了。”
“我今天一路從英國公府跟到了這裡,就足足撿了二十個銅錢呢,夠我喝一壺好酒了。”
“……”
一間酒樓的大堂中,座無虛席,熱鬧喧嘩,酒客們一邊喝著酒,一邊七嘴八舌地說著閑話。
下方的這些對話也清晰地傳入二樓的一間雅座中。
靠窗而坐的康王楚祐眸中燃燒著雄雄火焰,右手死死地捏著一個白瓷酒杯,幾乎將酒杯捏碎。
“啪嗒”一聲,他手邊的酒壺被他的手肘撞倒,酒液自酒壺中流淌而出,傾灑在桌面。
小廝打扮的小內侍趕緊上前,手腳利落地把桌面收拾乾淨,又換上了一個新的酒壺。
雅座內,氣氛壓抑,落針可聞。
楚祐的對面坐著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儒雅男子,男子身著一襲靛青直裰,以銀冠束髮,氣質沉穩內斂,正是楚祐的表兄袁哲。
袁哲執起酒杯,眸光微閃,回想著方才英國公府的車隊吹吹打打地穿過街道的一幕幕。
他淺啜了兩口酒水,再看楚祐憤慨的表情,心裡一下子明白了什麼,幽幽嘆息。
“殿下,這位‘顧家姑娘’就是您心儀之人嗎?”袁哲單刀直入地問道。
他們袁家的利益與康王的利益是天然站在一起的,所以面對康王時,袁哲也不繞圈,直言不諱。
楚祐沉默地點了下頭,突地仰首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渾身緊繃得彷彿一張拉滿的弓,似乎隨時會崩斷。
此刻,他的心從最初的憤怒變成了心慌,似乎心口有什麼東西要被人挖走了。
萬一今日顧、方兩家真的當面簽下婚書,那麼,他還有機會嗎?!
可想而知,一旦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方,太后就更不會同意他與嫆兒的親事!。
楚祐的眸中浪潮洶湧,把手裡的空酒杯捏得更緊,恨不得現在就衝去定遠侯府。
但是,楚祐還是克制住了內心的衝動。
他已經去顧家提過一次親了,上次顧太夫人沒有答應他,他知道是顧太夫人看重心疼嫆兒,不想讓嫆兒嫁得隨隨便便。而他也不能給顧家任何承諾……
這並非顧家之錯,一切只怪方家咄咄逼人,怪他沒法說服太后。
楚祐拿起酒壺,給自己又倒了一杯酒,然後再次一飲而盡。
冰涼的酒水自咽喉淌入腹中,在腸胃間灼燒起來。
楚祐稍稍冷靜了一些,幽深的視線投向袁哲,緩慢而堅定地說出了他斟酌了好幾天的決定:“表哥,我想讓楚翊入朝。”
這句話一出口,連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袁哲都微微變了臉色,不解地挑眉:“殿下?”
楚祐抿緊薄唇,眸色變得更黑,也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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