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素不急不緩地走在最前方給鳳陽和顧燕飛領路。
四月的黃昏,迎面而來的晚風夾著一絲絲涼意。
顧燕飛與鳳陽信步前行,兩人的袖子與裙裾被風吹得鼓起,裙擺翻飛如蝶,連鬢角的髮絲也被山風吹亂。
這一老一少舉手投足間,肆意洒脫,兩人站在一起顯得出奇的協調。
鳳陽來過這處行宮很多次,她不喜歡來這裡,每每來此,她就會想起二十一年前的那一晚,血染行宮。
可為了祭祀太祖,她每年又不得不來。
鳳陽一邊往前走,一邊與顧燕飛說著二十一年前這段銘刻在她記憶深處永遠不會褪色的往事:“那個時候,父皇剛剛駕崩,留下遺詔讓我輔政,先帝心中不甘,對我起了殺心……”
當時她因為太祖駕崩,沉浸在悲痛中無法自拔,先帝自以為有了可乘之機,暗中調兵,卻不想他的動作根本沒有瞞過鳳陽的耳目。
那個時候,鳳陽對先帝多少還是有幾分姐弟之情的,她也在賭,希望先帝有賊心沒賊膽,別做到最後一步。
但先帝還是對她動手了,帶兵包圍了行宮,卻又膽怯得不敢親自來面對她……
鳳陽眸色凜凜,隱隱有風雷湧起,彷彿又回到了二十一年前的那一晚。
顧燕飛是個乖巧的聆聽者,靜靜地聽著鳳陽說完。
她心裡不由動了好奇之心,湊過去小聲地與鳳陽咬耳朵:“殿下,我聽說太祖在位時打算把皇位傳給您?”
鳳陽聽得出顧燕飛只是純粹的好奇,對著小丫頭莞爾一笑,花白的眉毛也隨之一挑,不置可否。
見鳳陽的臉上並無不悅,顧燕飛眨了眨眼,笑嘻嘻地又問:“您不要嗎?”
鳳陽朗聲一笑,眉眼柔和,彷彿這是一個極為有趣的問題。
她揚起下巴,眸色烈烈地抬眼望向了晚霞燦燦的天空,直言不諱道:“當然要。”
“這至尊之位誰不想要?!”
“我也不過只是凡人,不是聖人,我有貪慾,也有野心。”
鳳陽的這番言辭實在是太過直坦,聽得前方引路的若素心驚不已,她壓抑住回頭的衝動,繼續往前走著。
“說得是!”顧燕飛深以為然,點頭道。
設身處地,如果是她,應該也覺得當個女帝挺有趣的。
鳳陽全然沒覺得自己說了什麼了不得驚世之語,表情很平靜,眸中似乎燃著兩簇灼灼的烈焰。
從她出生懂事起,太祖就親自教導她,教她讀書寫字,教她習武強身,他告訴她,女子沒有什麼地方不如男,只要她有足夠的能力,她可以上戰場,也可以立於朝堂之上。
她沒有辜負太祖的期望,太祖常說,她是他最引以為傲的女兒。
她常聽太祖身邊的武將文臣說,可惜鳳陽不是男兒身,否則……
可太祖從不曾說過這種話。
天歷二十九年,當太祖第一次在朝堂上提議廢太子改立她為皇太女時,鳳陽是心動過的,也認為她會是一個比先帝更出色的天子,但是群臣反對,而且當時的大景朝危機四伏,內憂外患……
良久后,鳳陽微一抿唇,唇間的皺紋變得更深,彷彿從胸腔的深處吐出一聲沉重的嘆息,“相比帝位,我更想要的是大景繁榮昌盛,百姓安樂。”
說著,鳳陽目露感傷、追憶之色,腦海中想著太祖在世時的種種,沙啞著聲音又道:“這是爹爹一手打下的江山。”
她這一生波瀾壯闊。
她年幼時曾親眼目睹前朝的腐敗與混亂;
她年少時與太祖征戰,見識過亂世,經歷過戰場的無情廝殺;
她青壯年時,又看著太祖一步步地讓原本千瘡百孔的江山走向繁榮……
她看得很多,也經歷得很多,最明白太祖打下這片大景江山有多不容易。
世人只看到太祖的英明神武,只記得太祖生平那些風流傳奇的故事,卻不知太祖是以血肉之軀建功立業,不知他在戰場上經歷過多少次生死危機,身上滿是舊傷,晚年時,這些舊傷深深地折磨著他……
但是太祖無悔。
鳳陽的周身被一種悲愴的氣息所籠罩,胸膛劇烈地起伏不已,點點淚光模糊了她的視線。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她方才再道:“我曾聽爹爹說,他希望這個國家的百姓可以人人溫飽,再也沒人賣兒賣女,希望官辦的太醫署可以開遍各州各縣,希望大景百姓的平均壽命可以年過花甲,他想在大部分的城鎮與城鎮之間修建水泥官道,想讓大景的海船渡過汪洋大海去另一片大陸……”
太祖還有很多很多的理想沒有實現,他在生命的最後幾年,常常感慨說,要是能再多給他幾年就好了,他可以做得更多……
鳳陽驀地停下了腳步,轉頭看向了顧燕飛,兩人四目相對。
鳳陽正色道:“燕飛,我想讓大景變成那樣的一個大景。”
“而不是為了這區區皇位,內憂不斷,外患不止,重蹈前朝的覆轍,那是倒退,而不是前進。”
為了大景。
為了爹爹口中的盛世,她可以奉獻她的一切。
鳳陽一直對自己的信念很堅定,也只有在九年前曾一度動搖,當時顧策戰死,南越攻陷揚州,楚翊不得已被送去南越為質,連番變故讓大景岌岌可危……
幸好,一切沒發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幸好,大景還能回歸到她與太祖共同期望的那個軌道上。
她相信在今上與楚翊父子倆兩代的努力下,大景朝定可以比太祖時更上一層樓。
鳳陽的眼眸堅毅無比,堅如磐石,不可動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