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東暖閣出去后,方懷睿早已冷汗淋漓,從額角到脖頸再到後背全都濕噠噠的。
寒風一吹,他凍得渾身抖索了一下。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空蕩蕩的袖袋,一會兒想著那枚剛剛交出去的虎符,一會兒又凝眸復盤起方才發生的一切。
其實,從他方才交出虎符的那一刻起,他就等於已經做了抉擇。
失了兵權的英國公府註定會走上下坡路,從此變成普通的勛貴,有名無權。
他方懷睿若是沒有一絲血性,自可安享祖宗留下的富貴,可若他還想保住祖宗基業,有野心一展宏圖,那麼,他也根本就沒有別的選擇。
富貴險中求,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
方懷睿忍不住回頭朝東暖閣的方向看了一眼,一邊以袖口擦了擦冷汗,一邊嘆了口氣,心裡是折服的。
以後他再不能三心二意,更別想置身事外地隔岸觀火了。
接下來是一場硬仗。
這差事他既然接了,那麼,光是斬了可不行,他總得做得漂亮點,也算是他給大皇子的投名狀。
出宮后,方懷睿就帶著十來名天府軍親兵親自去了一趟北鎮撫司,求見錦衣衛指揮使何烈,表明他奉大皇子之命任今日行刑的監斬官。
何烈早已得了宮裡的口信,令人把關押在詔獄的庾思和上清二人轉交給方懷睿。
托舅兄的福,方懷睿此生第一次拜訪了傳說中堪稱人間地獄的詔獄。
錦衣衛的“詔獄”可不是什麼阿貓阿狗似的小人物就能被關進去的,能被關在這裡的要麼品級夠高,要麼犯的事夠大。
置身於陰氣森森的牢房,方懷睿心中不無嘲諷地想著。
一個錦衣衛打開了其中一間牢房的門鎖,面無表情地說道:“國公爺,庾思就在裡面。”
牢房裡的男子本來背手而立,聽到動靜,連忙轉過身來。
“妹夫!”
庾家主庾思一看到英國公,不禁喜形於色,激動地高喊出聲。
他被關在牢房裡已經足足七天了,頭髮依然是一絲不苟,梳得整整齊齊,但身上的衣袍變得皺巴巴的,彷彿鹹菜似的散發著一種古怪的氣味。
即便如此,庾思的腰板仍然挺得筆直,既高傲,又狼狽,周身透著一種極致的矛盾。
“……”方懷睿簡直一個頭兩個大,額頭一陣陣的抽痛。
事到如今,他已經不指望能把庾氏要回去了,更別說庾家主的認親了。
庾家就像是貪婪的血蛭,這些年一直在吸食著方家的血。
庾思激動地上前了兩步,目光灼灼地看著方懷睿,又道:“你是不是來接我的?”
第230章
庾思看到牢房外還有幾名天府軍親兵,精神一振。
天府軍是英國公府的親軍,是精銳中的精銳,是由歷代英國公一手調教出來的,對英國公府一向忠心耿耿。
妹夫帶著天府軍親兵來接他,就是錦衣衛也攔不住!
還是妹妹有辦法,把妹夫給哄住了。
“走吧。”方懷睿意味不明地對庾思說道,側過了身。
對庾思而言,這兩個字等於是肯定的回答。
妹夫果然是來接他的!
庾思的腰板挺得更直了,譏誚地瞥了牢房外的何烈一眼,唉聲嘆氣地又道:“妹夫,庾家是被冤枉的,皇上被奸人蒙蔽,將我屈打成招。”
“我庾家與方家兩姓一體,這件事怎麼也不能就這麼算了!”
他說得一派慷慨激昂,言下之意是,皇帝敢這麼對他們庾家,也是沒把英國公府放在眼裡,要英國公給他們庾家出出氣。
“蠢貨”這兩個字已經在方懷睿嘴邊,終究被他咽下。
方懷睿臉上濃密的虯髯鬍遮擋住了唇畔的那抹不屑,眼神冰冷而又嫌惡,心道:他這妻舅還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事到如今居然還在白日做夢,想倒打皇帝一耙!
像這種蠢貨,竟然還想謀反?!
不會是被人唆使的吧……
方懷睿的嘴角抽了抽,揮手對著身後的那幾個天府軍親兵做了個手勢,揚聲再道:“帶走!”聲音冷厲。
庾思一頭霧水,隱隱感覺到有哪裡不對。
兩個天府軍親兵昂首闊步地進了牢房,強勢地把庾思押了出來,與此同時,另外兩個親兵把上清從另一間牢房中押了出來。
方懷睿客客氣氣地對著何烈拱了拱手:“告辭。”
“……”何烈表情複雜地目送方懷睿一行人離開。
像英國公、成國公這些追隨太祖建國的頂級勛貴,平日里一向目中無人,可今天英國公居然對他這般客客氣氣,這到底是沖著誰的面子,顯而易見。
大皇子倒是頗有些手段。
何烈一邊思忖著,一邊從詔獄出來了。
冬日的暖陽高懸碧空,陽光朝他迎面直射而來,略有些刺眼,何烈不由眯了眯眸。
“指揮使,”一個錦衣衛疾步匆匆地來了,稟道,“蕭首輔來了。”
蕭首輔是現任內閣首輔,也兼任吏部尚書。
先帝在位的最後幾年,龍體每況愈下,卻沒有讓太子監國,反而交由首輔處理朝政,蕭首輔把持內閣,權柄滔天,不是宰相,卻赫然成為“真宰相”。
“呦,真是稀客啊。”何烈挑了下濃黑的粗眉,倒也不意外,方正的下巴微揚,朝大門的方向望去。
北鎮撫司的大門口,一片喧嘩,七八輛馬車將街道圍了個水泄不通,空氣中火藥味十足。
“英國公,此案尚未有定論,現在怎麼能行刑?!”
一道威儀的聲音自一輛雙馬黑漆雕花平頂馬車傳出,馬車一側的窗帘被挑開了一半,露出一張蒼老的面孔。
那是一個六十來歲的花甲老者,下巴留著山羊鬍,眉心皺起幾道深深的溝壑,神情凝重地看著馬車外的方懷睿,不怒自威。
首輔出自青州蕭家,他未經科舉,而是經由袁家引薦,先帝親自請其入朝為官。
從此扶搖直上,短短五年,便入內閣。
馬車外,幾個世家出身的官員攔在了方懷睿的前方,義正言辭地附和著:
“蕭大人此言甚是,此案疑點眾多,豈能就此行刑。”
“英國公,你未免也太性急了。”
“如此急於行刑,想來是‘某些人’想遮掩些什麼。”
“……”
這些官員剛聽說大皇子令英國公監斬的消息,就即刻趕來了這裡,生怕再晚一步庾思就要人頭落地,那麼他們也就不用再爭到底是保庾家還是保馮家了。
“你們說什麼?”囚車邊的庾思臉色煞白,尖聲質問著。
原來他這個妹夫根本就不是來救他的。
非但不是來救他的,還是來要他命的!
“方懷睿,你要殺我?!”庾思氣急敗壞地指著方懷睿叫囂道,眼神惶恐不安,心中一片冰涼,“我可是明風的舅父!”
“你對岳家如此無情,就不怕……唔。”
庾思的話沒機會說下去,方懷睿只做了一個手勢,庾思的嘴巴就被人粗魯地用一團汗巾給堵上了。
庾思是文人,手無縛雞之力,在身手強健的天府軍親兵跟前,根本就毫無還手之力,很快就被強押上了囚車。
上清被押上另一輛囚車,他的頭髮似乞丐般凌亂地披散著,身上的道袍破破爛爛,隱約可見皮膚上的燒傷,整個人就像是被下過油鍋又撈起來的惡鬼似的。
“死卦,是死卦。”上清的嘴裡念念有詞,形容間渾渾噩噩,瘋瘋癲癲。
方懷睿根本就沒看庾思與上清,也不在意這兩人在嘀咕些什麼。
對他來說,庾思與上清已經是死人了。
他真正的對手是活人,是眼前以蕭首輔為首的高門世家。
這也正是大皇子讓他監斬的用意。
“蕭首輔是要教本公辦事嗎?”方懷睿銳利的目光掠過周圍的那些蝦兵蟹將,徑直地射向了馬車裡的蕭首輔,粗聲粗氣地說道,“文臣武將各不相干,蕭首輔的手未免也伸得太長了,管得真寬!”
他一點也不怕得罪人,字字句句都帶著刺。
左右他做了這監斬官,勢必要得罪這些高門世家,那不如得罪到底,讓這些世家恨上他,也免得他們全都沖著皇帝去撒潑。
方懷睿冷哼了一聲,故意掏了掏耳朵,涼涼道:“有句俗話怎麼說的?”
他身邊的兩名親兵鬨笑著介面道:“狗拿耗子!”
“多管閑事!”
方懷睿帶來的都是他的親信,此刻與他一唱一和,十分默契。
蕭首輔混跡朝堂幾十年,平日裡面對的大都是那些文縐縐的文臣,對於英國公這等祖輩還是泥腿子、殺豬匠的勛貴們,他一向不屑,也懶得跟他們打交道。
聽著這些粗人的鬨笑,蕭首輔的臉色不太好看,不快地盯著方懷睿道:“如果本官一定要攔呢?”
“蕭首輔可以試試。”方懷睿動作利落地翻身上了馬,從高高的馬背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蕭首輔,“本公一向一言九鼎,午時三刻必會將人犯處斬。”
“就算皇上答應緩刑,本公也不答應,今日本公就要大義滅親。”
囚車裡的庾思一聽到午時三刻要處斬,嚇得幾乎要魂飛魄散,臉色白得沒有一點血色,被堵上的嘴中發出“唔唔”的聲響。
他的身子倚靠著囚車的欄杆,抖如篩糠,早就沒了之前在牢房中的氣定神閑。
這一刻,庾思是真的怕了,感覺那把寒氣森森的鍘刀似乎已經懸在了脖頸上方。
“你……”馬車裡的蕭首輔氣得聲音發抖,山羊鬍一陣亂顫,咬牙道,“方懷睿,你非要一意孤行嗎?”
“現在還早呢,你就有自信不會變天?!”
蕭首輔指著窗外的旭日,一語雙關。
心裡覺得英國公簡直愚不可及,他在這時候非要和康王扛上,非要站到皇帝那邊去,腦子是壞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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