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安靜,安樂虛弱的呻吟聲就越是明顯,似有一張看不見的大網將皇帝的心臟收緊。
“庾家……”皇帝低低地冷哼了一聲,因為年歲而微微下垂的眼皮勾出一抹冷厲,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這很明顯了,庾家,或者說,那些世家是想用大公主來拿捏他這個皇帝。
皇帝右手成拳,在膝頭反覆敲打了好幾下,似乎在宣洩著什麼。
這時,榻上抽出不已的安樂胸膛急促地起伏起來,呼吸也變得更濃重了,兩邊的面頰紅得似要滴出血來。
掌事宮女試了試安樂的額溫,驚慌地說道:“皇上,殿下燒得更厲害了。”
“安樂!”皇帝急得臉色發白,拔高聲音喊道,“太醫令,快給安樂看看。”
寢殿內,好一陣兵荒馬亂。
幾個跪地的太醫連忙起身,朝床榻這邊圍來。
皇帝則從榻邊起身,想讓開,可他起得太急,眼前又是一陣發黑,腳下也有些不穩,差點跌到,幸好趙讓及時扶住了他。
皇帝的臉色更蒼白了,心慌意亂之下,額頭一陣陣抽痛,忙道:“宣……”
他停頓了一下,又果斷地改口道:“宣英國公。”
皇帝蒼老的眼眸中閃著堅毅的光芒,單薄的身體挺得筆直,又隱隱透著幾分疲憊與無力。
他是絕對不會向世家低頭的,一旦他低了頭,就會壞了兒子好不容易才布下的這個局面。
“是,皇上。”大太監趙讓連忙應聲,有些擔憂地看著皇帝。
皇帝的龍體本來就弱,這要是大公主真的有個萬一,那對皇帝的打擊絕對是致命的。
趙讓沒敢耽擱,匆匆退出去傳話。
不一會兒,還未出宮門就被內侍叫回的英國公方懷睿一臉懵地匆匆而來,又滿頭大汗地匆匆離開。
皇城的上方慢慢地凝聚起了一層厚厚的陰雲,透著一種令人不適的氣息。
半個多時辰后,上清真人坐著英國公府的馬車進了宮。
“貧道參見皇上。”
上清真人不卑不亢地對著皇帝行了道家的揖禮,一身寬大的青色道袍襯得他身形枯瘦如柴,手執一柄簇新的白色拂塵。
這是上清?!皇帝嚇了一跳,猛地睜大了眼睛,吃驚地瞪著眼前的道人。
上清真人雖然沒有折了手,但是整個人像是被吸走了精氣似的,形容枯槁,曾經烏黑的頭髮間夾了一半銀絲,眼眶和面頰深深地凹陷了進去,瘦得皮包骨頭,不,應該說,他看起來就是一具活著的乾屍一樣,再不復從前的仙風道骨。
皇帝驚疑不定地打量了上清真人,有那麼一瞬,他幾乎懷疑對方是不是從棺材里爬出來。
皇帝朝旁邊的方懷睿瞟了一眼,方懷睿微不可見地點了下頭,意思是,這確實就是上清真人。
方懷睿知道後面沒他的事了,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上清,你過去看看大公主。”皇帝揉了揉眉心,額角與太陽穴頭還在一陣陣的抽痛。
上清真人又施了一禮,繞過一道屏風,飄然地朝安樂的床榻走去,步履間,衣袂飄起。
從背後看,周身又有了此前那種超然的氣度。
兩個宮女小心翼翼地按著安樂的四肢,就怕她是傷到了自己。
太醫們剛給安樂用過了針,也給她額頭冷敷了一番,可依然不見絲毫的好轉,甚至於她口鼻間開始滲血,眼皮下的眼珠子顫動不已。
皇帝的心一直懸在半空中,更像是有千萬根針在扎似的,只恨不得自己能替女兒受罪。
趙讓在一旁安撫寬慰著皇帝:“皇上,真人道法高深,有‘活死人、肉白骨’之能,大公主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會轉危為安。”
上清真人背對著皇帝,看著榻上的安樂,銀白的拂塵甩了好幾下,一會兒掐算,一會兒念念有詞……
在場的宮人們都是屏息以待,不敢出聲打擾。
片刻后,上清真人從袖袋中掏出了一個小瓷瓶,遞給了旁邊的掌事宮女,道:“先喂大公主殿下服下這顆丹藥。”
掌事宮女接過小瓷瓶,打開蓋子后看了看。
瓶中赫然是一顆小指頭大小的紅色丹藥,與從前安樂服用過的一般無二。
稟明了皇帝后,掌事宮女與另一個宮女合力,一人扶起安樂,一人將那顆丹藥塞入安樂口中。
她們都是日常在安樂身邊貼身照顧的人,動作十分利索。
“咕嚕”一聲。
丹藥就順著咽喉滑入安樂體內。
掌事宮女屏住了呼吸,一眨不眨地看著昏迷的安樂……
少頃,掌事宮女激動地喊了起來:“殿下不抽搐了……燒也開始退了!”
第197章
皇帝急忙過去查看安樂的情況,親自用掌心試了試女兒的額溫,只覺觸手溫潤,熱度果然下來了不少。
掌事宮女拿了一方沾了清水的帕子,給安樂擦拭了面龐、脖頸、雙手。
安樂才十歲,只是個孩子,手腕細細,柔弱易折。
她從頭到尾都閉著眼,蒼白的小嘴輕抿著,一動不動,但呼吸明顯變得平穩了不少,也不再囈語了。
太好了!皇帝鬆了一口氣,緊鎖的眉頭終於舒展開來,對自己說,女兒一定能渡過這一劫的,就像從前的許許多多次一樣。
皇帝轉頭去看上清真人,急切地問道:“上清,大公主何時能醒?”
上清真人早在宮女給安樂服藥時,就移步到了東側的窗邊。
今天的天氣有些陰沉,窗外濃密的樹影投在上清真人皮包骨頭的半邊臉上,襯得他凹陷的眼窩更幽深。
靜止不動時,氣質略有幾分陰翳。
“皇上。”上清真人再次對著皇帝行了一禮,依然是一派閑雲野鶴的氣度,彷彿他面對的人不是天子,而是一個普通人,“這丹藥治標不治本。”
皇帝面色又是一變,心口微微一緊。
他深吸一口氣,看著安樂虛弱的睡臉,再問道:“那如何才能根治?”
上清真人輕輕地甩了下拂塵,嗓音中無喜無悲,超然於世俗的七情六慾之外,語調平平地說道:
“貧道方才給大公主殿下算過一卦,殿下命犯墓煞,主夭折災亡之命,易少年夭折,是短壽之相。若遇天乙貴人相助,方可逢凶化吉。”
“想要為殿下續命,唯有改命之法方可行。”
說話間,上清真人的視線掠過青紗帳中的女童,隱隱流淌著一種危險的情緒,一閃而逝。
周圍的氣氛漸漸變得凝重起來。
即便不懂道術的人也可以猜出,但凡涉及“改命”之術肯定不是輕描淡寫幾句話就能成的,否則豈不是人人都能長命百歲!
大太監趙讓十分機敏地把在場的幾個太醫以及宮女們全都遣退到了外間。
不過眨眼的功夫,這間瀰漫著藥味、熏香味以及血腥味的寢殿內就只剩下四個人。
上清真人又轉過頭看向了皇帝,乾瘦的脖子上皺紋密布,根根青筋暴起,彷彿皮膚下藏著什麼猙獰的異物。
“想要救大公主的性命,就必須尋與大公主同齡的童男、童女各一百,取其心頭血,煉成一顆心丹,再喂大公主服下……”
他如暗夜無邊的目光定定地直視著皇帝,聲音低緩,透著一種莫名的涼意。
明明周圍的窗戶關得死死的,可寢殿內卻莫名地颳了一股涼涼的陰風。
“放肆!”皇帝的瞳孔猛然收縮,不由變了臉色,厲聲打斷了上清真人,“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麼?!”
這豈不是要用兩百條人命換一條命!
出家人以慈悲為懷,這上清真人會提出如此陰毒的辦法分明毫無慈悲之心,簡直就是個妖道!
皇帝罕見地露出怒容,周身釋放出一股天子之威。
一旁的趙讓輕輕地倒吸了一口氣。此法簡直聞所未聞。
面對雷霆震怒的皇帝,上清真人無懼無驚,像一顆百年老松般站立著,神情依然那麼平靜,帶著幾分榮辱不驚的味道。
“皇上,貧道也是為了救大公主的性命才斗膽所言。”上清真人搖頭又嘆氣,一派悲憫地徐徐道來,“這逆天改命之法有違天道,貧道為此也是要耗損多年修為的。”
他輕輕地甩了下拂塵,那銀白的拂塵就像他鬢角夾雜的那幾縷銀絲。
上清真人略微轉過身,又朝榻上了安樂走近了兩步:“想來皇上已經知道大公主時日無多,而貧道剛剛的那顆九玄丹也只能讓大公主再多撐三天。”
背對著皇帝時,他眼底閃過一抹極致的貪婪,攥著拂塵手柄的手也抓得更緊了。
“你說什麼?!”皇帝如遭雷擊,怒意僵在臉上,一顆心急墜直下,瞬間跌落萬丈深淵。
安樂只能再活三天了?!
皇帝腳下一軟,幾乎是跌坐在榻邊,呼吸粗重,整個人像是垮了一樣。
上清真人嘆息道:“這些年來,大公主鳳體虧空得厲害,如同被白蟻漸漸蛀空的樹榦一般,這次病來如山倒,體內已經垮了,就算再服第二顆九玄丹也對她的病情毫無用處。”
“唯有心丹可以救大公主殿下。”
“時間不多,還請皇上早做打算!”
上清真人躬身又對著皇帝長長地揖了一禮,
幾乎話落的同時,就聽床榻方向傳來了安樂有氣無力的聲音:“父皇……”
女孩的話尾輕飄飄的,那麼虛弱,那麼縹緲,似乎風一吹,就會散一樣。
榻上的安樂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纖長的眼睫撲扇撲扇,眼神還有幾分恍惚,找不到焦點。
皇帝一把握住了女兒的手,急切地說道:“安樂,父皇在這裡。”
他完全忘了上清真人,通紅乾澀的眼裡只是剩下了女兒。
“……不可以的。”小姑娘緩緩地搖搖頭,額頭冷汗涔涔,襯得她的小臉愈發蒼白,下巴尖尖。
羸弱的小姑娘就像是枝頭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苞,那麼嬌嫩,那麼脆弱,還未綻放,就已經搖搖欲墜,似乎只要一陣狂風刮過,花苞便會從枝頭掉落。
她依然很虛弱,連說話都相當吃力,艱難地說著:“父皇是明君,不可以的。”
“我會乖乖的……我……不難受……”
小姑娘的眼裡閃著光,柔軟的聲音字字句句印入皇帝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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