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顧燕飛目光在皇帝的眉心轉了轉,雙眸分外幽深,靈氣逼人。
真是大言不慚!庾朝雲以及她身邊的幾個姑娘家皆是不悅地蹙眉,看向顧燕飛的眸光彷彿帶了刺。
大太監趙讓附耳對著皇帝低聲說了一句,皇帝雙眉一挑,拈鬚又問顧燕飛:“丫頭,你們這是在斗琴?”
才說到第二句,皇帝對顧燕飛的稱呼就從“小姑娘”變成了“丫頭”,透著幾分莫名的親昵。
兩鬢斑白的鳳陽敏銳地聽了出來,放下茶盅也朝顧燕飛看去,雙眸精光四射,身姿挺拔如松,沒有半點龍鍾老態,鳳威猶在。
“回皇上,確是在斗琴。”顧燕飛落落大方地起了身,應道。
庾朝雲也從琴案後起了身,屈膝帝福了福,纖纖玉指捏緊了袖口,恭敬地說道:“皇上,臣女想問顧姑娘覺得戰爭該當是如何?”
頓了一下,庾朝雲意味深長地問道:“莫不是《西渡錄》?”
《西渡錄》是一齣戲,講的是一段前朝往事。
百年前,西戎大軍揮軍東去,前朝大軍節節敗退,當時在位的暉宗皇帝向西戎人投降乞憐,卻被西戎人所俘虜,最後還被流放到了西戎的四國城,短短几年內就受辱而死。
庾朝雲故意對著顧燕飛提起《西渡錄》,自然是在暗指顧策當年投敵的事。
空氣中隱約閃現針鋒相對的火星。
豈有此理!韋嬌娘霍地站起身來,想說什麼,卻被顧燕飛按住了手。
顧燕飛看著庾朝雲的眼神又清又冷,微一轉身,向著皇帝與鳳陽道:“戰爭自然不是《傷別離》”
“戰爭應當是《踏青霄》!”
顧燕飛對著皇帝福了福,信步走到了琴案前,與琴案另一邊的庾朝雲四目相對,似笑非笑地勾唇道:“庾姑娘,我來告訴你什麼是戰爭。”
最後一個字落下的同時,顧燕飛隨手一撥琴弦。
“錚”的一聲琴音響起,清清冷冷,彷彿來自那遙不可知的虛無之處。
第172章
這琴不錯!
顧燕飛拿過琴案上的那把琴,端於手上,這是一把黑漆桐木琴,金徽玉軫,通身發小蛇腹斷紋,七根絲線閃爍著霜雪般的冷光。
“錚!”
顧燕飛又隨手撫了一下琴弦,隨意地席地而坐,把琴置於盤起的雙腿上。
本來她們這邊是由韋嬌娘上場斗琴的,所以顧燕飛毫無準備。
她試了試音,一段空靈明凈的琴聲自她指下流出,如御劍飛行,飛騰虛空,置身於雲霄之上。
那種熟悉的手感瞬間回來了。
上一世的她根本不會彈琴。
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君子六藝什麼的,她通通不會。
即便她被接回京城后,拚命地去學,進度也不如意,她已經錯過了啟蒙的最佳年紀,而且她也不可能在幾個月內學會別人學了十幾年的東西,反而囫圇吞棗。
她的琴棋書畫都是轉世曜靈界后,師尊手把手教她的。
想起過往的點點滴滴,顧燕飛的眸中流光溢彩,閃現懷念的情緒。
他們修士是與天爭。
萬事以修行為重,修士不會像凡人那樣花費大量的時間去學些沒用的東西。
雖然師尊教了她各種各樣的東西,但她真正付出精力的鑽研學習的還是那些保命的手段。
這琴也是。
她是醫修,不主殺伐,所以師尊才特意教了她這首《踏青霄》。
師尊說,這一曲是讓她保命用的,讓她好好學。
她學得很快,卻始終不能領悟最精髓的第二段,哪怕她反反覆復地將這首曲子練習過無數遍,連她的手指也完全記熟了曲調。
師尊說,那是因為她缺乏歷練。
琴曲的第一段曲調舒緩清新,琴聲輕輕地撥動著眾人的心弦,讓人感覺似有一陣蓮花般的芬芳氣息撲面而來。
顧燕飛此刻的神情也與這清澈美好的琴音一般恬靜溫馨,宛如一尊美好溫潤的玉雕像。
皇帝全神貫注地傾聽著琴音,面露讚賞之色。
他還從來不曾聽過這首曲子,讓人聽了就覺得心境平和,彷如置身於世外桃源般。
嗯,小姑娘的琴藝不錯。他頗有幾分愛屋及烏地想著,手指隨著琴聲的節奏在膝頭輕輕地叩動著。
與皇帝隔著茶几的鳳陽卻是漫不經心,自顧自地喝茶,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耳邊響起之前顧燕飛的那番話:“戰爭不該是兒女情長的《傷別離》。”
“戰爭應當是《踏青霄》。”
鳳陽淡漠地勾出一抹冷笑,唇角的皺紋愈發深刻,透出幾分高傲與桀驁。
這就是戰爭?
這調子猶如翱翔蒼穹,帶著幾分笑瞰天下的恣意。
果然是小孩子扮家家,以為戰爭就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鳳陽慢悠悠地又喝了口茶,就聽琴音驟然一凜,彷彿有一顆小小的石子被人隨意地丟入了湖面,又似有一支羽箭驟然劃開了暗夜清冷的空氣。
那婉轉的琴聲逐步轉為高亢激昂。
“……”鳳陽的眉梢微微一挑,放下了茶杯,眼神變得銳利起來,如同一把鞘中之劍被拔出了一寸,露出了幾分寒光。
顧燕飛的表情沒有變,依然是那副淺笑盈盈的樣子,可此刻再看她,卻給人一種英姿颯爽的感覺。
她已經完全沉浸在了琴曲中。
這一曲如師尊所言,在危機關頭救了她一命。
記得那一年,她帶著師門中的一眾小師弟、小師妹們去某個秘境,一個小師妹機緣好,得了一株罕見的金葉通靈草,遭人覬覦,意圖殺人奪寶。
他們天問宗是醫修門派,戰力本弱,幾個小師弟、小師妹也只是剛剛入門,不過區區練氣期修為而已,她雖是金丹期,可對方卻是兩個金丹。
憑她一人之力想要護住師弟妹們很難。
後來,她借了小師妹的琴,孤注一擲地彈奏了這一曲《踏青霄》,直到親臨戰場,面對生死危機,她才真正領悟了此曲的第二段,殺伐之音。
第一段是“禮”,第二段是“兵”。
先禮後兵。
敵人既然不肯退一步海闊天空,那她就打到對方俯首為止。
那一次,她以琴音為劍貫穿了那兩個金丹期修士的金丹,徹底毀了他們的修為。
“錚!”
琴聲慷慨激越,不斷拔高,似有千軍萬馬馳騁在沙場上,似那轟隆隆的黃河排山倒海而來,似疾風暴雨,雷霆震動,響徹在天地之間……
這恢弘磅礴、殺氣凜然的氣勢震得連周圍的空氣都在顫動著,水閣外呼嘯的風雪聲也淪為了琴聲的陪襯。
鳳陽一下子坐直了身體,整個人如同一桿長槍挺立,嘴唇緊抿,表情複雜。
她那雙蒼老卻不渾濁的眼眸直直地看著正在彈琴的顧燕飛,心弦被這遙遙的琴弦所觸動,眼神漸漸地變得恍惚。
她在看顧燕飛,又似乎根本不在看顧燕飛,懷念的目光穿過前方彈琴的少女望向了很久很久以前……
有那麼一瞬,她彷彿回到了很久以前的那段崢嶸歲月。
她披荊斬棘,衝鋒陷陣,她身邊是屍山血海,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哪些屍身屬於敵人,哪些屬於同袍……
鳳陽幽深的眼眸又染上了一絲悲涼,眸中盪著點點水光。
想起從前她隨父皇上戰場時,父皇時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話: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屍還!
那些故人的音容笑貌、舉手投足一幕幕飛快地在她腦海中閃現,幽幽的懷念與淡淡的哀愁在眸中交織,在心底瀰漫開來。
故人們一個個都走了,只剩下她這把老骨頭還活著。
琴音凜冽,震天動地。
庾朝雲越聽眉頭皺得越緊,又是搖頭,又是嘆息。
這一曲不好,未免殺伐過重!
《禮記》有云:士無故不撤琴瑟。她們學琴是為頤養心性、崇道尚雅,而不是為了學彈奏這等殺伐之曲。
這一曲殺氣騰騰,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勢,根本違背了琴道的初心!
不妥,實在是不妥!
曾姑娘面露不屑之色,與趙姑娘交換著眼神,開始在心中醞釀起說辭。
曲子也在此時到了第三段。
曲調從恢弘轉為悲涼、哀傷,可哀傷之中又隱隱透著一絲生機。
就彷彿是鳳凰涅槃般,鳳凰在死灰中獲得了新生!
鳳陽的雙眸睜大,眼神怔怔,胸膛急劇地起伏著,心緒又漸漸從哀傷抽離了。
故人已去,新朝建立。
時光荏苒,這一眨眼,就這麼多年過去了,她還活著,親眼見證了大景的崛起!
她身旁的皇帝也同樣聽得專註,置於膝頭的手早就停止了叩動的動作,怔怔地坐著一動不動,彷彿心神被抽離般。
一曲罷,琴音止,卻似餘音未絕,只顫得人心旌搖搖。
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難以言說的氣氛,似有一張無形的大網將眾人纏繞其中。
韋嬌娘、路芩等人都有種茫然不知時間過的感覺,心頭空蕩蕩的,彷彿做了一場無比真實的夢。她們驚嘆地看著顧燕飛,一時說不出話來。
而另一邊的曾姑娘她們終於等到了曲罷。
曾姑娘捏住帕子,迫不及待地想要開口點評,卻聽另一個女音先她一步嘆道: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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