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顧燕飛又往袖中掏了掏,摸出了一個鈴鐺球,隨手丟了出去。
晴光“喵”地竄出,愉快地追著鈴鐺球去了。
顧雲真終於回過神來,接著道:“曾經祖父與祖母也有過一段神仙眷侶的日子,可惜也就短短不到兩年光陰而已。”
顧雲真注意到祖父的牌位上沾了點燭油。
她摸出一方帕子,動作輕柔地拭了拭牌位,牌位不小心撞到香案,發出“咯噔”的聲響。
顧雲真小心翼翼地把祖父的牌位扶好,幽幽道:“祖父過世時,我才兩周歲而已,對祖父的印象不深。很多關於祖父的事都是祖庶母和娘告訴我的。”
顧雲真口中的“祖庶母”指的是三老爺的生母孫老姨娘。
顧燕飛默默地將那支蠟燭往旁邊移動了一些。
顧雲真看了看身邊的顧燕飛,想著二妹妹剛回侯府,對府里的事知道得怕是不多,尤其大堂哥是男子,心思沒那麼細膩,怕也不會跟二妹妹說得太仔細。
顧雲真理了理思緒,娓娓道來:“我們定遠侯府到這一代也才第四代而已,曾祖父四十才得祖父這一獨子,自是精心教養。”
別看顧氏宗祠里放了那麼多祖宗牌位,其實顧家在前朝不過普通的農戶,是曾祖父顧堯隨太祖皇帝起義,立下赫赫軍功,才有了後來的定遠侯府。
再往上的那些牌位都是默默無名之輩,連名字都上不了檯面,甚至連不少旁系的親屬的牌位也一併供在了這宗祠之中。
“祖父也沒辜負曾祖父的期待,為朝廷立下了不少汗馬功勞。”
“對於祖父的親事,曾祖父更是十分上心,千挑萬選才定了豫州潁川的戚氏女……也就是祖母。當年,曾祖父還請了太祖皇帝下旨賜婚,這婚事也算風風光光,為人稱道。”
那會兒,跟著太祖皇帝建下不世功勛的那些勛貴基本上都是些出身低微的寒門武將。
新朝建立后,他們要麼休妻另娶,要麼給兒孫娶世家女,就是希望下一代能有“高門世家”的那些個貴氣。
潁川戚氏也算不上高門世家,只能算是書香世家,也是曾祖父覺得齊大非偶,才挑了戚氏女為兒媳。
第143章
“鈴,鈴,鈴……”
晴光把那個鈴鐺藤球又叼了回來,“喵喵喵”地叫著,在顧燕飛的跟前走來又走去,在她的眼前晃來晃去。
“乖!”顧燕飛敷衍地誇了一句,又摸了摸貓的頭,讓它一邊玩去。
顧雲真乾脆接過了那隻鈴鐺球,然後輕輕將球拋了出去,貓再次縱身躍起,撒歡地去追球了。
顧雲真蹲在地上,陪貓玩球,很快又接著道:“婚後,祖父與祖母夫妻和樂,不想,大伯父出生后不久,祖父得了一場重病,差點沒把曾祖父給嚇壞了。”
“當時曾祖父已年老,又滿身舊傷,若是那個時候祖父去了,以曾祖父的身子,怕也撐不到大伯父長大,那麼侯府就要徹底沒落了。”
“曾祖父為了祖父四處尋醫問葯,大夫、太醫、神婆、還有道士什麼的請了不少,那段時間每天府里都飄著葯香味。”
“一個月後,祖父的病才痊癒。”
顧燕飛留著五分心神看著那符文,右手的食指在虛空描繪著,心不在焉地隨口問了一句:“後來呢?”
“後來,”顧雲真接住了晴光拍過來的鈴鐺球,晃了晃球,才接著道,“祖父就一直很康健……不過,他和祖母的感情就不如從前了。”
“祖父病癒以後,沒多久就納了祖庶母為妾……”
說著,顧雲真的神情有些微妙,眼睫微顫,耳邊迴響起了母親嚴氏意味深長的聲音:
“真姐兒,你記住娘的話,情誼最沒用。你看你祖母,就算和你祖父感情平平,依然是侯府的太夫人,誰也越不過她去。”
他們三房是庶房,自老侯爺過世后,在侯府的地位就很尷尬,可以說,是在夾縫裡生存。
孫老姨娘曾特意點撥過三太太嚴氏,而現在嚴氏想著女兒馬上要嫁人,也與她說了這些侯府舊事,就是想提點女兒。
“滋滋……”
又一滴燭淚緩緩地淌下,燭火輕輕搖曳。
顧雲真烏黑的秀髮柔順地披散在身後,鬢間的那支碧玉簪在燭火中反射出一種慘淡的光澤。
眼睫低垂,一半的面容隱沒在燭火閃爍的陰影中,渾身散發著一種靜謐的氣息。
顧雲真抬起手腕,再一次將手裡的鈴鐺球投了出去。
這簡簡單單的動作帶著孤注一擲的味道,似乎在宣洩著什麼。
顧雲真又站了起來,無聲地吐出一口氣,又道:“十四年前,祖父忽然病重,沒幾天就奄奄一息……”
“聽祖庶母說,祖父似乎知道自己命不久矣,還讓他們不必再請大夫了。”
她的最後這句話引來顧燕飛的些許反應,顧燕飛抬眼朝她看去,同時,右手的手指在虛空中畫下了最後一筆。
一瞬間,空氣中似乎有什麼震蕩了一下,盪出一圈圈看不見的氣流,如水面上泛起層層漣漪,轉瞬即逝。
隨即,顧燕飛就慢慢地放下了手上的那道符籙,心中一片透亮。
果然,她猜得沒錯。
顧燕飛的瞳孔在燭光的映照中又黑又清又亮,似一口幽深的古井,微微盪起漣漪。
“真是可憐。”顧燕飛低低地嘆道。
她的聲音很輕很輕,輕得顧雲真聽不真切,於是顧雲真就問了一句:“怎麼?”
顧燕飛不答反問:“大姐姐,明天是不是要送嫁妝了?”
“我不嫁。”顧雲真淡淡道,語氣平靜。
既沒有那種歇斯底里,也沒有義憤填膺,只是唇邊帶笑,一如既往的端莊賢淑。
顧燕飛彎唇一笑,意味深長地說道:“……不嫁。”
顧雲真被她傳染了笑意,也跟著笑了,哪怕她其實不懂顧燕飛話中到底藏著何意。
顧燕飛抬手將那道符紙湊近燭火。
燭火瞬間將符紙點燃,貪婪地吞噬起紙張,那明黃色的火焰中隱約藏著一絲若有似無的黑氣。
顧燕飛隨手把那道符紙丟進了一旁用來燒紙錢的聚寶盆中。
燃燒的符紙緩緩飄落,火焰搖曳,時高時低,那竄動的火焰在她白皙的小臉上留下明暗交錯的光影。
“鈴、鈴、鈴……”
鈴鐺藤球被貓拍得滾來又滾去,鈴鐺聲此起彼伏,越來越急。
裡面的動靜讓外頭守著的婆子聽到了。
婆子打開了大門,穿過前廳,步履匆匆地小跑了過來,卻見姐妹倆非但沒跪著,顧燕飛還在聚寶盆里燒東西,也不知道是在燒紙錢,還是在取暖。
婆子驚了,拔高嗓門斥道:“大姑娘,二姑娘,讓你們罰跪,不是讓你們來祠堂玩的!”
“你們要是再不跪好的話,奴婢可要就去告訴太夫人了。”
婆子又朝兩人逼近了幾步,挺了挺胸。
聚寶盆里的那張符紙已徹底被火焰燒成了灰燼,只餘下些許星星點點的火光。
周圍又暗了不少,那支燒得只剩下一寸的蠟燭還在燃燒著。
顧燕飛懶懶地打了個哈欠,懶得和婆子拉扯,又喚了一聲:“晴光。”
正在玩球的晴光立刻聞聲聞聲而來,軟軟地“喵”了一聲。
它玩得開心極了,碧綠的貓眼在燭光中熠熠生輝,閃著魅惑的光芒,瞬間就把婆子的心魄給勾走了。
“小貓咪,”婆子躬下了身子,殷勤諂媚地看著三花貓,搓著手討好地問道,“你要烤火嗎?奴婢給您去取炭火。”
顧燕飛把一個荷包丟給了貓,於是貓就叼了那個荷包送到了婆子手裡,又對著蠟燭方向甩了甩尾巴。
婆子從荷包里倒出了一根小魚乾,立刻就心領神會,很自覺地說道:“奴婢來幫您烤小魚乾。”
“用燭火一條條地烤小魚乾最好吃了。”
趁著這功夫,顧燕飛直接拉著顧雲真的手大搖大擺地往祠堂前廳的方向走去。
顧雲真還有些依依不捨,邊走邊回頭,羨慕地嘆道:“我也想幫晴光烤小魚乾!”
“會有機會的。”顧燕飛隨口敷衍她,隨即話鋒一轉,“大姐姐,今晚你就隨我去玉衡苑歇息。”
顧雲真:“……”
顧雲真自小都被教導著溫柔、端莊、聽話,今天被罰跪卻沒跪,她已經不太習慣了,現在還要偷跑,更是渾身不自在。
看出了顧雲真的心思,顧燕飛笑眯眯地拉著她的手往前走:“不妨事,我們明天早點過來,趕在大家過來前就是了。”
“不好吧。”顧雲真嘴裡這麼說著,但身體很誠實地跟著顧燕飛走了。
當邁出了祠堂大門,站在屋檐下時,顧雲真還有種恍然如夢的感覺。
她真的出來了?!
顧雲真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做這麼出格的事情。
迎著撲面而來的夜風,顧雲真打了個激靈,卻笑了,反而覺得很舒服,很暢快。
似乎憋在胸口許久的一口氣一下子通暢了,眼前豁然開朗,渾身上下神清氣爽。
姐妹倆手拉著手一路往東走去,顧雲真望著夜空中的星月說道:“燕飛,我跟太夫人說我不嫁的時候,其實心裡是有些怕。”
但是,她知道她不是一個人。
她知道就算是母親不站在她這邊,她的二妹妹也會站在她這邊。
銀色的月光柔和地從夜空傾瀉而下,為兩人的身上鍍上一層淡淡的光暈,在地上投下兩道長長的影子。
兩道窈窕的身影彼此依偎著。
知道有一個人會站在她這邊的感覺真好!
“我最喜歡二妹妹了。”
顧雲真親昵地臉倚靠在顧燕飛的肩頭,笑意如點點的星光在她的眼中蕩漾開來。
月光下的少女長著一對柔順的水彎眉,如一波浪劃破碧水,微笑時,眉眼婉約柔艷。
顧燕飛也笑了,目中綻放著同樣璀璨的光彩,霎時間流光溢彩,一股無法言語的喜悅湧上心頭。
她的大姐姐本該如此,瑰麗而又優雅,像那明艷的山茶花般迎著寒風怒放,而不是像前世那般才剛到花期,卻提前凋零了。
顧燕飛的心中蕩漾起圈圈漣漪,挽住了顧雲真的胳膊,神采飛揚地說道:“大姐姐,不睡了,我們去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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