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雲真的聲音中難掩失望與悲愴,櫻唇蒼白,瞳深如夜。
心口似有根弦一點點地繃緊,再繃緊。
她可以接受祖母為了家族利益替她安排親事,放棄追究太祖皇帝所宣揚的兩情相悅;
她可以為了未來的夫家沖喜;
她可以像所有跟娘一樣的女子,孝敬公婆,伺候夫婿,操持家務,管束侍妾,教養子女。
但是,她也是有底線的。
“錚!”
顧雲真耳邊隱約聽到了那根弦崩斷的聲音,心臟猛地一顫。
她毫無預警地站起身來,這突兀的動作引來顧太夫人與王氏的蹙眉。
對上一屋子或驚愕或不滿的眼神,顧雲的聲音再聽不出平日里的溫柔,堅定地吐出三個字:
“我不嫁!”
這三個字不輕不重,卻如轟雷炸響。
眾人皆是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滿室寂然。
……
“姑娘,奴婢剛聽說,大姑娘她不嫁了。”
黃昏時,顧雲真拒婚的事由卷碧之口傳到了顧燕飛耳中。
顧燕飛輕輕地撥了下羅盤上的指針,指針滴溜溜地轉動著……
指針先快后慢,漸漸地停下。
西斜的陽光透過窗口射了進來,灑在那小小的羅盤上,指針與羅盤的表面泛著一種明珠般的流光。
卷碧知道姑娘在算卦,屏息地盯著羅盤……直到指針停下,她才喘了口大氣,好奇地問道:“姑娘,您算好了沒?”
“卦象變了。”顧燕飛看著羅盤上顯示的卦象,眼尾愉快地一挑。
然後呢?卷碧灼灼地盯著顧燕飛,等著她繼續往下說。
顧燕飛一手托腮,垂眸看著羅盤,右手的指節在桌上輕輕叩動著,若有所思。
在今天以前,她曾經為了顧雲真的婚事起過好幾卦。
卦象的結果一直顯示“天定之緣不可逆”。
所以,顧燕飛也不敢粗暴插手,她自己是天棄之人,若強行插手“天定之緣”的因果中,反而會害了顧雲真。
但現在的這一卦,卦象顯示出了轉機——
“破繭成蝶。”顧燕飛喃喃自語。
卷碧不知道顧燕飛此話具體何意,但約莫能從“破繭成蝶”這四個字猜出卦象的結果應該不壞。
“姑娘,”卷碧先是喜,隨即又有些擔憂,道,“那太夫人會為難大姑娘嗎?還有慕容家那邊會不會……”
闔府上下誰不知道太夫人的性子,太夫人從來高高在上,不容忍府內任何人質疑她的決定。大概也唯有侯爺與顧雲嫆在太夫人跟前還算說得上話了。
而慕容家是顧雲真未來的夫家,顧雲真拒絕沖喜,等於是得罪了慕容家,那麼慕容家會善罷甘休嗎?!
相比卷碧的憂心忡忡,顧燕飛顯得漫不經意。
破繭成蝶,這“繭”是自縛。
若是由外力破繭,結果只會是毀滅,必須由顧雲真自己去撕碎束縛在她身上的東西,才能破繭而出,有了化蝶那一瞬的美麗。
從這一卦看——
顧雲真身上的“繭”出現了一道裂痕,她的命運不再是“不可逆”。
第140章
顧燕飛仰首朝窗外彩霞漫天的天空望去,問道:“可知道大姐姐怎麼會突然改變主意?”
“奴婢也不知。”卷碧一臉茫然地搖了搖頭,“奴婢只聽說,三太太也去了一趟慈和堂,和太夫人一起勸大姑娘莫要衝動,‘沖喜’對兩家都好。可大姑娘心志堅定,恁是一個字也沒多說。”
“太夫人氣得不輕,還斥三太太教女不嚴。”卷碧唏噓地嘆了口氣。
顧燕飛漫不經心地把玩著羅盤,不置可否。
“二姑娘,”這時,門帘外傳來了小丫鬟的稟告聲,“李嬤嬤來了,說是給太夫人‘傳話’的。”
“不見。”顧燕飛淡淡道,慵懶地歪在椅背上,動都懶得動一下。
卷碧立刻意會,乖乖地出去傳自家姑娘的話。
不到半盞茶功夫,卷碧就又回來了,臉色有些氣憤,有些為難,訥訥地稟道:“姑娘,李嬤嬤是來替太夫人‘訓話’的。”
在顧燕飛的眼神示意下,卷碧這才繼續往下說:“太夫人說,姑娘前幾日出門徹夜不歸,不成體統。”
“說,姑娘慫恿堂姐忤逆長輩,是存心要攪得家宅不寧。”
“還說……還說,侯府這小廟供不起姑娘這尊大佛,讓姑娘年後就去慈靜庵里小住,跟師太們好好學學清規戒律。”
卷碧有些小心翼翼地看著顧燕飛,難掩義憤之色。
太夫人這擺明了就是遷怒!
還有件事,其實卷碧一直沒敢稟,三天前,自家姑娘昏迷不醒地從莊子被帶回來的時候,太夫人很是不悅,曾經讓李嬤嬤來過玉衡苑一趟,不僅訓斥了姑娘夜不歸宿,還數落了大少爺好幾句。
卷碧當時就很不服氣,明明她從莊子上讓人回京傳過口信的,明明就是府里沒有派馬車去接姑娘!
“就這些?”顧燕飛挑了下柳眉,平靜得很,眸底掠過一抹譏諷之色。
上一世,她曾不理解,自卑自憐,自怨自艾,總覺得是自己哪裡哪裡不好,所以她的親祖母才寧願喜歡顧雲嫆,也不喜歡自己。
這成了她的一個心結,最後化作了心魔,長長久久地難以釋懷。
就算她這一世重生后,對太夫人的偏心早已經習慣,但是,銘刻在靈魂深處的心魔依然難消。
可現在,當她發現原來還有別的可能性后,反倒是讓她心頭一松,就像在無盡漫長的黑夜之後忽然看到了一絲曙光。
要是父親顧策真不是太夫人所生,那麼自己也就不是太夫人的親孫女。
對於太夫人來說,自己以及顧雲嫆與她都沒有血脈的牽連,那麼她會更喜歡由她自小養大的顧雲嫆,似乎也是理所當然的。
顧燕飛下意識地捂了捂胸口,一直糾纏在她心中的心魔隱隱鬆動了一些。
“有的……”卷碧咽了咽口水,目光游移了一下,一口氣把話說完,“李嬤嬤還說,太夫人讓您去祠堂跪著,跪到明天祭祖為止。李嬤嬤現在還在外頭等著……”
卷碧的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輕。
“不去。”顧燕飛想也不想地說道,隨口搪塞,“你去跟李嬤嬤說,我今天要連夜做法,為侯府祈福,就不去……”
等等!顧燕飛說著說著,閉上了嘴,忽然想到了祠堂。
若太夫人不是父親的親娘,那麼她的祖母就該另有其人……顧家的族譜里、祠堂里不可能沒留下一點痕迹。
卷碧已經轉了身,正要出去找李嬤嬤回話,卻聽身後的顧燕飛又改口道:“那我就去吧。”
啊?!卷碧聞言傻了,驚得下巴差點沒掉下來。
她還沒反應過來,就見顧燕飛已經信步在她身邊走過,從小書房中出去了。
不止是卷碧傻了,連候在檐下的李嬤嬤也傻了,獃獃地看著顧燕飛。
她本以為二姑娘會跟往常一樣,隨隨便便地打發了她,沒想到二姑娘真要去跪祠堂?!
李嬤嬤差點沒捏了自己一把,想看看這不是夢,但還是勉強維持住了面上的笑容,笑呵呵地伸手做請狀:“二姑娘,請。”
顧燕飛沒有停留,徑直地往前走著。
這一路,李嬤嬤都覺得有些不真實,就這麼一路沉默地來到位於侯府西側的顧氏宗祠。
相比其他季節,冬天的祠堂既莊嚴,又冷肅。
遠遠地望去,就能看到屋檐上垂下一排排或長或短的冰凌,冰凌在黃昏的陽光下閃閃發光,宛如一把把冰劍倒掛在房檐上,忠誠地守護著顧家的列祖列宗。
守祠堂的婆子立刻就給顧燕飛打開了門。
門裡面黑漆漆的,只有開門那一瞬照進去的陽光給裡頭送了一縷光明。
那婆子只當顧燕飛是來受罰的,用帶了幾分狐假虎威的口吻說道:“二姑娘去裡面跪著吧,在祖宗面前好好反省反省。太夫人心慈,只要二姑娘誠心悔過,定是會寬恕二姑娘的。”
“大姑娘已經在裡頭跪著了。”
大姐姐也在?!顧燕飛微微一愣,朝祠堂里走了進去。
祠堂的大門又被人從後方關上了,屋內黑黢黢的一片,寂靜無聲。
黑暗完全不影響顧燕飛的穿行,顧燕飛不疾不徐地走過前廳,來到了後方的祭祀大堂。
空曠死寂的祭祀大堂內,只點了一根蠟燭,小小的火焰只能照亮方圓六七尺,光線十分昏暗。
正前方那層層疊疊的暗紅色牌位,在閃爍的燭光中顯然有些陰森。
一道熟悉的倩影正一動不動地跪在牌位前的蒲團上。
那道纖細的背影是那麼端莊,那麼挺拔,流露出一股空谷幽蘭的淡雅氣質。
顧雲真聽到了後方的動靜,轉過頭來,卻對上了顧燕飛含笑的杏眸。
“燕飛!”
顧雲真見到顧燕飛嚇了一跳。
跟著,她又蹙起了秀氣的眉頭,眉宇間浮現濃濃的自責。
是她連累了二妹妹。
哪怕她一個字也沒提二妹妹,可祖母還是認定了是二妹妹唆使了自己。
“大姐姐,你又沒錯,別跪了。”顧燕飛一把將跪著的顧雲真拉了起來,示意她在蒲團上坐下。
顧燕飛也同樣沒打算跪,往前走了幾步,仰首掃視著正前方那密密麻麻的暗紅色牌位。
很快,她就在從下往上數的第二排找到了祖父顧宣的牌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