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離得很近,走路時,偶爾胳膊擦著胳膊,肩膀貼著肩膀。
他能聞到她身上那股清幽的竹香,夾著周圍的雪花,清清淡淡,沁人心脾。
當他們走過客院附近時,顧燕飛忽然駐足,伸手拉住了楚翊的一側袖子,輕輕地晃了晃。
另一手指向了前方,她踮著腳,悄悄對他說:“看那邊。”
“嗯?”楚翊一愣,垂眸瞧著她捏住自己袖口的兩根手指,勾唇一笑。
燈光中,他飛揚的眼角與唇角都帶溫暖的笑意。
顧燕飛對著他狡黠地笑了,明亮的笑容像冬日的陽光般暄和,左手比了一根手指,同時數著數:
“一、二、三。”
當她數到“三”時,只聽前方平地一聲響,客院的一棟房屋轟然坍塌。
屋頂連著上方厚厚的積雪瞬間壓塌了下去,下方的地面隨之微微震動,房子裡面傳來幾聲此起彼伏的驚叫聲。
無數的雪花與塵埃飛飛揚揚地飄在空氣中,形成一片灰濛濛的彌天大霧!
院牆內的地面上落了一大片灰色得積雪以及破碎的瓦片,一地狼藉。
“……”楚翊面不改色地挑了下劍眉。
他自是記得方才夏侯卿是往這個院子走的。
“一支穿雲箭,千軍萬馬來相見!”顧燕飛愉快地笑了,意氣風發地在楚翊的肩頭拍了拍。
少女暢快的笑聲迴響在夜風中。
她自然不可能隨身帶什麼穿雲箭,那道紅光是符籙的效果,就畫在那隻她讓卷碧交給夏侯卿的紙鶴上。
這符沒多大作用,只是一道紅色的煙花。
只不過,紙鶴是在室內的,紅光衝天之餘,屋頂必然會受到衝擊,有所損毀。
先前剛下過暴雪,破損的屋頂上壓著厚厚的積雪,顯然是承受不了多久的……
當年師尊總說她喜歡琢磨一些亂七八糟的符。
要是有機會回去,她一定要跟師尊好好念叨念叨。
顧燕飛抬手摸了摸,脖子上的那幾道掐痕摸著還一點點隱痛,下巴傲嬌地一昂。
哼!就該讓夏侯卿倒個霉!
反正這莊子“年久失修”,塌個屋頂什麼也是尋常……對吧?
見她傻樂,楚翊也是笑,眉目柔和。她高興就好!
兩人慢慢悠悠地繼續往前走,後方的客院中還不時有碎石、碎片落下的聲音傳來,遠處又一次響起了烏鴉幸災樂禍的鳴叫聲……
當顧燕飛回到主院時,就見黃管事在院門口附近探頭探腦地張望著。
他當然也聽到了客院塌房的動靜,只是顧燕飛早有吩咐,他不敢隨意踏出院門。
“再去收拾兩間客房,其他人若無事就早些歇息。”顧燕飛一邊吩咐黃管事,一邊繼續往裡走。
她從容不迫的樣子令黃管事忐忑了半宿的心一下子踏實了起來。
“是是是,小人這就是去辦。”黃管事搓著手連連應聲。
說話間,他們來到了堂屋前的廡廊下,顧燕飛就近挑了把椅子坐下了,而四海以及其他的侍衛們則守在主院外。
顧淵只比他們晚了兩步,很快就大步流星地進了屋,那俊逸的面龐上,劍眉微蹙。
“這莊子沒轎椅。”他冷冷淡淡地跟王管事吩咐了一句,“莊子里沒轎椅可不行,以後要備一個。”
黃管事又是一陣唯唯應諾,心裡腹誹:主子們都十幾年沒來莊子了,從前的轎椅早就壞了。
顧淵沒在意黃管事,快步走到了顧燕飛的身邊,放柔聲音問道:“妹妹,你好些了沒?要不要去請個大夫給你看看?”
顧燕飛擺了擺手,想說她就是最好的大夫,可話還沒出口,就聽屋外傳來一個中氣不足的蒼老女音:
“姑娘……大少爺……”
堂屋外頭,一道矮胖的玄色身影朝這邊步履蹣跚地跑了過來。
來人正是龐嬤嬤。
龐嬤嬤身上披著一件半新不舊的玄色斗篷,額頭上還綁著之前的白布條,花白的頭髮在風中有些凌亂。
黃管事的女兒小心翼翼地攙著龐嬤嬤的胳膊,小丫頭訥訥解釋道:“龐嬤嬤聽說大少爺也來了,就非要過來給大少爺請安。”
“大少爺!”哪怕是這麼多年沒見,龐嬤嬤依然是一眼就認出了顧燕飛身邊的顧淵,紅腫的眼眶再次含滿了淚水。
她離開時,顧淵還只是一個六歲的孩童,現在已經長成了一個風儀出眾的郎君。
龐嬤嬤的氣色依然不佳,但心情顯然很好,一雙渾濁的老睛在看向顧淵與顧燕飛時,明亮了幾分。
顧淵雙眸微張,也同樣認出了多年不見的龐嬤嬤。
十年歲月讓一個懵懂稚童成長,變成了英氣勃發的青年,也同時殘酷地在龐嬤嬤圓潤的臉上刻下了無數道皺紋與銀絲。
“嬤嬤,”顧淵先是震驚龐嬤嬤怎麼也在這莊子里,緊接著,他就意識到她受了傷,聲音中透著一絲暗啞,“你怎麼……”
“我與嬌娘她們來這裡躲雪的路上撿到了龐嬤嬤,”顧燕飛代替龐嬤嬤解釋道,身體慵懶地靠在高背大椅上,“當時龐嬤嬤被人打傷了頭,倒在路邊。”
“嬤嬤說,她今天去過府里,但被人打發了。”
顧燕飛言簡意賅,並未說太多,眉宇間難掩疲累之色。
顧淵瞳孔翕動,薄唇緊抿,右手下意識地抓住了椅子的扶手。
“嬤嬤……”他的目光又在龐嬤嬤包著白布條的額頭上轉了轉,平日里冷峻平穩的聲音中透著一絲不明顯的顫意。
他不傻,從顧燕飛的這寥寥數語中立刻就想明白了一點,龐嬤嬤這是被人殺人滅口了。
可是,為什麼?!
顧淵的眼眸冰冷幽暗,如同藏著萬年寒冰。
那些血脈親人的身影交錯著浮現心頭。
顧淵薄唇緊抿,隱隱感覺到一種風雨欲來的壓抑……
卷碧手腳敏捷地給眾人一一都奉了茶,唯有顧燕飛那杯是卷碧親手端到她手裡的。
這莊子里也沒什麼好茶,卷碧就用了隨身帶的花茶,一股淡淡的梅花茶香隨著茶水的熱氣飄散在空氣中。
喝了幾口熱茶后,顧燕飛的臉色被熱氣熏紅了一些,但身體依舊乏力,唇色略有幾分蒼白。
顧燕飛審視著顧淵複雜的表情,眸光深邃,徐徐地開口問道:“大哥,你有沒有得過天花?”
因為疲憊,她的聲音不如平日清脆,在屋外風雪的映襯下,透著一絲絲滄桑的感覺。
龐嬤嬤聞言不由捏緊了帕子,干扁蒼白的嘴唇微顫。
聽到“天花”時,連一旁默默喝茶的楚翊也有了些反應,朝顧淵斜了一眼。
“……”顧淵一臉疑惑地挑眉,不知道妹妹為什麼會這麼問。
回想了一番后,他老老實實地說了:“我記得三四歲時有一次,病得很厲害,一直發燒,昏昏沉沉的……祖母說是天花。”
“真是天花嗎?”顧燕飛緊緊地盯著顧淵的眼眸,努力振作起精神,再問道,“大哥就沒有懷疑過嗎?”
她的臉色微有些發白,看向顧淵的目光變得更加深邃,更加複雜。
顧淵:“……”
顧淵凝眸,表情漸漸變得嚴峻。妹妹當然不會無的放矢……
第132章
兄妹倆的目光默默地對視,屋內一片窒息的沉靜,只有龐嬤嬤緊張濃重的呼吸聲回蕩在空氣中。
沉寂像是一張看不見的大網在慢慢地收緊。
看著默然不語的顧淵,顧燕飛的眼睫細微地往下垂了一點,在她潔白如瓷的臉頰上投下一片暗影。
她心中微嘆,但並不覺得失望。
當年的事,顧淵沒有懷疑也正常,那時候的顧淵也就年僅三歲而已,三歲的孩子又懂什麼,得了什麼病,自然是太夫人說什麼就是什麼了。
再者,大部分的人恐怕也記不清三四歲時的很多事了。
就像她,相隔兩百年,她也忘掉了很多人,很多事……直到最近,才慢慢回想起一些也許無足輕重的細枝末節。
顧燕飛抬手揉了揉眉心,一股倦意壓制不住地涌了上來,來勢洶洶,卻聽顧淵突然說道:“對了,當年,爹爹好像也問過我……”
龐嬤嬤猛地睜大了眼,身子劇烈地顫動了一下,連手裡的帕子脫手也毫無所覺。
連顧燕飛在這一刻都有一瞬間的失神,雙眸微張,心口亦是猛烈地一顫。
她低低地問道:“後來呢?”
顧淵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著心口的暗潮洶湧,胸口似乎凝著一團氣,悶悶的,沉沉的,口中接著道:“後來爹爹就帶著我和顧雲嫆一起去了揚州,直到……”
他的聲音越來越還慢,越來越低,最後戛然而止。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是在場眾人都明白他的未盡之語——
直到揚州淪陷!
顧淵的眼眸變得異常深邃,抿緊了嘴唇。八年過去了,可當年的事至今仍深深地銘刻在他心上,留下永遠無法抹去的傷痕。
那一戰,他失去了父親,人人都說父親賣國降敵,連祖母都為父親感到羞辱……
他的天地在陡然間崩塌了!
顧淵的表情凝然不動,整個人隱隱透出一股淡淡的悲涼。
顧燕飛直愣愣地看著顧淵那冷峻的側臉,目光略帶幾分恍惚,幾分滄涼,似乎在透過他注視著那個她兩世從來唯有見過的男子。
她的父……
“砰!”
堂屋的大門忽然被人粗魯地從外面一腳踢開,發出“吱嘎”的聲響,其中一道門扇更是被踢飛到了地上,摔得裂成了兩半。
堂屋外,赫然可見大門外的屋檐下站在三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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