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界上最大的不公,大概就是一部分人可以隨心所欲地決定另一部分人的命運。
雖然這一次是有利的改變。
現在我自己在公安機關工作,接觸到了無數的黑暗和不公,所以想起往事的時候我會不由自主地脊背發涼。
當初如果我家真的不顧一切地去為心兒討公道,最終的結果只會像我接觸到的一些案子一樣,徹底被黑暗掩埋。
就像他們能把我輕而易舉地送進公安大學一樣,他們可以輕而易舉地讓我們從世界上消失,甚至橫死街頭,然後以意外結案。
那個時候的我卻不會想那麼多,忍著屈辱和憤怒接受了這份前途,一心只想著以後能永遠保護心兒,不讓她再被欺負,讓她過上好一點的生活,實現我們的約定,永遠和她在一起。
我順利地入學,成為了一名准警察。
和普通大學相比,警校嚴格得多,也辛苦得多。
直到那一年的冬天放假,我才終於有機會回家,看我的心兒。
人生第一次離家的我已經穿上了警服,背著簡單的行李,腳步匆忙地踏過故鄉原野中的小路。
皚皚白雪覆蓋的遠處可以看到工地,而當我走近村口時,發現村中不少房屋已經被拆除。
那個時候整個國家都在大興土木,建造高速公路和高速鐵路。
其中有一條將會穿過我們的故鄉——不,它不是我的故鄉,我沒有故鄉。
村民們各自領到了補償,開始陸續搬離村子,去鎮上,去縣城或者去更廣闊的天地。
只有我家的房子是租的。
我們只能在一邊看著其他人的憤怒或者狂歡,彷彿這個村子的消失與我們無關。
到了那個時候,我才發現,我原來是沒有故鄉的。
但我並沒有在意那麼多。
只要有心兒就好。
心在哪裡,哪裡就是我的故鄉。
我加快腳步,回到我已經有些陌生的村口。
我心裡懷著期待和溫柔,卻遠遠地就看到村口邊有幾個放了寒假的孩子,正圍著一個坐在路邊雪地里的一塊大石頭上的女人,喊著:「破鞋」「婊子」,向她吐口水,用雪塊砸她。
我馬上就反應過來那是誰,我的心像被刀子剜了一樣,我的眼眶一下子變得火辣,然後我怒吼著沖了過去。
因為我穿著警服,頑童們如鳥獸散。
我再也顧不上那麼多,衝過去緊緊地抱著心兒,痛苦地摸著她冰塊般的手,摸她凍得通紅的臉蛋兒和額頭。
但心兒像是對我的歸來沒有反應,像一塊雪一樣獃獃地坐在石頭上,嘴裡哆哆嗦嗦地唱著:「好哥哥,快救我。
狐狸抓住了我,跑過了小山坡。
好哥哥,快救我。
豺狼抓住了我,跑回了它的窩……」我的眼淚唰地流了下來,抱著心兒泣不成聲地說道:「好妹妹,你王什麼,坐在這裡王什麼,冷啊,這麼冷。
走,我回來了,我們回去吧。
」說完就想抱著她站起來。
但心兒卻拚命掙紮起來,喊道:「不要,不要。
我要等我哥哥。
我哥哥是大學生,最厲害了。
哥哥,哥哥。
」她的叫聲讓我像是光著身體被雪水淋過一樣冷徹心扉,我的牙齒咯咯作響,恐懼地看著她,最後難以置信地喊道:「心兒,我是你哥哥啊。
哥哥回來了啊。
你怎麼了?」我這才發現,心兒那明凈澄澈的眼睛已經沒有了焦點,一直在看著白雪覆蓋的原野,迷迷糊糊地說道:「我哥哥是大學生,最厲害了。
」然後又大聲唱著:「好哥哥,快救我……」我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
可是無論我怎麼叫喊,哭泣,擁抱她,甚至不顧一切地親吻她,她都對我沒有反應。
她已經不認得我了。
我痛哭著,半扶半抱著心兒回到家門口,卻發現堂屋裡堆著我家那些寒酸破爛的行李。
奶奶的咳嗽聲在空蕩蕩的屋子裡回蕩,更顯得寒意徹骨。
父親正在給兩張歪腳木凳打包,看到我之後,蒼老而愁苦的面頰上終於浮現出了一抹喜色,瓮聲瓮氣地喊道:「回來了啊。
老高已經簽了補償協議,拿了錢,叫我們搬走。
我怕你回來找不到,求他寬限了幾天,就等你一到家,我們就走了。
」我泣不成聲地抱著心兒,嗚咽道:「爸,心兒怎麼了。
」父親看著仍然在唱著好哥哥的心兒一眼,垂著頭嘆息道:「從你去上大學以後沒多久,她就慢慢腦子不正常了。
一眼沒看到就要跑去村口等你。
我每天看著還沒事,這兩天是準備搬家,沒看住她。
沒事的,她也不會亂跑,就是在村口等你,拖都拖不走。
」我知道為什麼,知道她經歷了什麼。
被強姦,被污衊賣淫,被嘲笑和唾罵,被說成破鞋和婊子。
即使是明秀嬸,在被我奶奶罵破鞋的時候也會痛哭流涕,更何況心兒。
越是堅強的人,崩潰的後果也越嚴重。
父親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在這裡總是被人戳脊梁骨……去鎮上住應該就會好了……」我只能希望是這樣。
這時奶奶扶著一張小凳,咳嗽著,艱難而緩慢地走出了堂屋。
看到我之後,渾濁的眼睛一下子閃耀出了明亮的目光:「斌子,斌子……咳咳……當警察了啊……咳咳咳……快過來給奶奶看看……呃——咳——」我只得放開心兒,抹著眼淚走了過去,嘟噥著:「奶奶,還沒有呢。
還在上學呢。
」奶奶似乎也有些神志不清了,糊裡糊塗地伸出手摩挲著我,笑得如同春花般燦爛:「咳咳咳……我們斌子當警察了……誰再欺負我孫女兒……就給他抓起來……咳咳——我們楊家也出了警察了喂——我要去墳上給國子爹燒香……」「娘!這一下雪,你又咳得這麼凶。
搬完家,跟我去縣裡看看。
」父親皺著眉頭,沉聲說道。
奶奶卻拍著大腿,罵道:「你這個敗家子,看什麼看,我都這把年紀了,死了就死了。
醫院是我們能隨便進的嗎?你有那個錢,不如帶丫頭去看看腦子……真是手裡有了幾個錢就不曉得自己姓什麼了……」父親沉默著,不敢做聲。
我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片刻之後,父親嘆了口氣:「斌子,你那麼遠回來,辛苦了。
再辛苦一下吧,我們搬到鎮上再吃飯。
就是你今天回來,我答應他們今天搬,下午他們就來收屋。
我去叫你大福叔開車來。
」我當然不會有任何問題,答應一聲,就開始幫父親整理起行李來。
一個小時之後,我坐在一輛農用三輪車的車斗里,抱著一直唱歌的心兒,靠著行李,看著小村從我面前遠離。
曾經熟悉的一切逐漸遠去,最後模糊在一望無際的蒼茫雪原之中,像是被雪掩埋。
從那以後,我所有的關於童年和少年時代的,關於我和心兒的那些美好的回憶都就此消失。
我們搬到了鎮上父親租好的一間非常破舊的老房子中,牆壁有很多孔隙,四面透風,而且屋頂也裂開了,滲著融化的雪水。
但我們別無選擇,因為父親說:「沒得法啊斌子。
爹沒用,一輩子都掙不起個自己的房子。
我問了好多人,都不肯租給我們……怕死了人晦氣,又嫌棄你妹糊裡糊塗的。
沒得法,以後就指望你工作了,自己買個房子,就不會像爹現在這樣被人趕來趕去的了……」我只能沉默地接受了這一切。
但把行李搬到破房子中之後,我才發現一個嚴重的問題:「爹,我們怎麼住?」父親的反應有些奇怪,他沒有看我,而是好像有些心虛一般,目光閃爍著看向窗外,回答道:「你奶奶住小屋,我在堂屋打地鋪,你和你妹住一間房。
」但那間房我看過了。
只有一張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