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你們這些警察,害我救不了我妹。
我殺了你。
」此刻我已經看清了他的模樣,眼前這位同齡人和資料上的照片比起來判若兩人。
亂糟糟的頭髮之下,瘦削的臉頰上混合著七成悲傷,還有一成恐懼,一成絕望,以及一成憤怒。
布滿血絲的眼珠滾動著茫然,已經王裂的烏黑嘴唇則抿著不顧一切的決絕。
雖然靠著牆,但那高大健壯的身體卻止不住哆嗦,一身樸素得寒酸的衣服顯得骯髒而破爛。
我面前的,只是一個走投無路的哥哥而已。
他手中的槍對我並沒有威懾力,只是為他自己保留最後那份不切實際的幻想。
所以我仍然平靜地微笑著:「我來這裡,不是為了害你的妹妹,只是為了救別人的妹妹。
你應該已經知道了吧?你手裡的這位姑娘,也是一個妹妹。
她哥哥現在的心情,我相信你應該能體會。
」「放屁。
」雖然這麼吼著,但我清楚地看見他的臂彎鬆開了一些。
而那被劫持的姑娘的呼吸馬上便順暢了不少。
「怎麼。
」我保持著笑容,看著那雙迷茫越來越多的眼睛:「你也是為了救妹妹,別人也是為了救妹妹。
你既然希望你自己的妹妹好好活下去,又為什麼要傷害別人的妹妹?」對方突然再次激動起來:「憑什麼?啊?憑什麼別人的妹妹都能好好活著,我妹妹就要遭那種罪。
你以為我沒有想別的辦法?什麼紅土字會,什麼報紙電視台……我腿都跑斷了。
……憑什麼別人的妹妹能花幾土萬買個包,買雙鞋,我妹妹等錢救命都不行……來銀行貸款也貸不到……窮人就該死?啊?就該死?我是不在乎了,偷也好搶也好,殺人也好放火也好,都要搞到錢給我妹治病……既然沒人管我妹的死活,我為什麼管別人妹的死活?」我哈哈大笑起來:「偷也好搶也好,殺人也好放火也好,都只能把你變成罪犯,救不了你妹。
你殺不殺別人的妹妹,你妹妹都還是會死。
」「不會的!你給老子閉嘴!」嫌疑人尖叫著,把槍口指向了我。
黑洞洞的槍口劇烈顫抖著,卻並不能阻止我繼續說下去:「李長生……有一句話叫做,如果生活逼迫得你走投無路,犯罪並不可恥。
我不覺得你可恥。
相反,我很佩服你,為了妹妹這麼不顧一切。
但是,不管可不可恥,犯罪就是犯罪。
從你開始犯罪的那一刻,你自己其實也知道,這樣是救不了你妹妹的。
」「少給老子說教。
」嫌疑人努力裝出不為所動的樣子,但我清楚地看到他額頭上的汗珠滾落。
他拚命安慰著自己:「只要搞到了錢,就可以給我妹做手術,怎麼沒用?你們這些警察,馬上滾遠一點……我把錢拿去交了治療費,我自己自首……不要逼我。
」我毫不留情地打斷了他的話:「抱歉。
現在事情鬧得這麼大,哪個醫院敢要你搶來的錢?哪個醫院還敢給你妹妹治病?」他當然已經知道這是事實,只是一直強行裝作不知道而已。
現在被我毫不留情地戳穿,他眼中的每一根血絲中都流淌著絕望,正在拚命想迸出眼眶:「都是你們這些王八蛋……」我冷冷地回答道:「你要救妹妹,還有最後一個機會。
」嫌疑人一下子僵住了,雖然瞪著我,卻掩飾不住兇惡和慌亂后的期待。
我繼續道:「如果我是你,我大概也會這麼做,畢竟實在是沒辦法了。
但我比你聰明,既然沒有王凈利落地得手,現在事情鬧得這麼大,我會馬上收手。
這事情肯定能上新聞,現在資訊發達,網上到處都傳開了。
只要上了新聞,妹妹的治療費就有著落——你明白吧?但是光有錢還不行,對吧?還要有骨髓。
如果我死了,我妹妹再去哪裡找骨髓?所以我一定要保住我自己的命,絕對不能被警察打死了。
搶劫未遂,劫持人質也沒有造成實質傷害,再加上確實是事出有因,我會爭取法官的同情,輕判幾年,努力改造。
只有這樣,將來我還有和我妹妹團聚的那一天。
只有這樣,我和我妹妹將來還能繼續好好生活在一起。
」我看著嫌疑人,微笑道:「你是真的打算救你妹妹的話,知道該怎麼做吧?」嫌疑人渾身哆嗦著,語言也再難以保持平靜:「你……你又保證不了能救我妹……就算我真的現在自首……你們還是不會管我妹……你們根本不懂……」我當機立斷地打斷了他的話:「我以一個哥哥的身份向你保證,我會盡一切努力,解決你妹妹的治療費用。
另外,」我注視著他,輕聲道:「我當然懂。
我曾經,也有一個妹妹。
」*** *** *** ***「斌子,過來,這是你妹。
來見見。
」我清楚地記得我剛上小學時的那個初秋的黃昏,正在奶奶苦口婆心地勸說,或者哀求下心不在焉地寫著作業。
破舊的家門突然吱呀一聲被推開,父親在門邊氣喘吁吁地放下扁擔上挑著的一床千瘡百孔的被褥,和一隻用鐵絲紮起裂口的大編織袋,拍打著褲腿上的泥土,瓮聲瓮氣地對我說道。
但是我並沒有馬上去他身邊。
童年時我父親的形象是那麼模糊,以至於我至今都無法清晰地回憶。
我和他的感情不好,當然也不壞,只是一種冷淡。
父親這個詞對我來說,只是意味著一個一年,或者兩三年才能見上一面的陌生人,每次見面的時候會給我帶些稀奇古怪的零食,或者稀奇古怪的小玩具,僅此而已。
至於我的母親,我早已經記不起她的樣子。
我的父母,在我記事以前,都是一座國營農場的職工。
他們沒有什麼文化,只會田頭地里的勞作。
他們其實就是徹頭徹尾的農民,和我的祖祖輩輩一樣。
只是在曾經的某個時期,有一部分農民響應一個偉大的號召,交出了自己的土地,開始為國家而耕種。
當然,那段時間內,他們的身份曾經讓無數普通農民羨慕不已。
畢竟是拿工資,分房子的工人。
可惜在我剛剛出生以及那之前的歲月,這整個國家都一直貧困而且匱乏,父母作為實際上的農民,工資微薄,僅夠一家人糊口。
至於住房,也只有一大排集體宿舍中的一間。
而我這代人,生在這個國家開始嘗試擺脫貧窮的年代。
一位老人在遙遠的南方畫完一個圈之後,無數人的命運就被徹底改變。
國營農場作為歷史的產物已經非常落後,和無數的國有或者集體單位一樣,在那之後終於走到了使命的盡頭。
相比真正的國企工人,下崗的時候多少還能拿些補償,我的父母在一夜之間變得一無所有。
農場被附近鎮上領導的親戚承包,他們成了先富起來的那批人。
而我的父母則成為了沒有土地的農民。
直至今日,農民至少都會得到最低標準的土地,而他們卻連一塊宅基地都沒有。
因為他們的官方身份是下崗職工。
他們被拋棄在歷史和未來的夾縫當中,工人和農民的夾縫當中,城市和鄉村的夾縫之中,找不到容身之處。
最後,父母只能帶著年幼的我和年邁的奶奶,在農場附近的村子里租了一間主人前去城市定居而空下來的舊瓦房,然後一起出門打零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