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何在 - 第12節

我這才明白是怎麼回事。
以前我只知道那些同事搶著來掃黃時都能得到實惠,但自己倒是第一次。
一時間我有些遲疑,條件反射地便想拒絕。
但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
面對罪犯的槍口或者匕首時從不退縮的我這次退縮了。
我明白這是慣例,是潛規則。
打破它恐怕會付出代價。
得罪這邊派出所是肯定的。
如果我不收這錢,他們必定會疑神疑鬼,謠言四起。
這次掃黃在他們看來或許會白忙活一場,於是他們全所從上到下,肯定每個人都會怨恨我。
再就是這位胖子。
他其實只是個倒霉蛋,所長恐怕並沒有打算真封他的店,因為他店裡抓住的人不算多,完全說不上典型,只是可上可下,適合所長向我分些好處。
如果我堅持不收錢,把他的店封了,他也不會覺得我廉潔奉公,反而會覺得別人情況更嚴重的不封卻封他的,肯定是我在徇私枉法,不收他的錢只是嫌少。
要做到一碗水端平,就得把這街上一大半的店都封了。
但我知道這不可能。
我早就知道身處社會不可能潔身自好,以前也不是沒有得到過這樣厚厚的信封。
我不是什麼聖母白蓮花,從來沒想過做一個潔白無瑕的人,不沾染一點點污垢。
所以,短暫地思索之後,我裝作沒有注意那信封的存在一樣,對所長道:「既然他們情況不算嚴重,也認識到了錯誤和管理失職,就給點時間讓他們整改看看吧。
」所長當然是輕鬆快活地答應了一聲。
我這算是明確地表態,意味著他今天可以毫無顧忌地撈好處了。
那胖子更是感激涕零,因為所謂的限期整改和一紙封條對他來說可是天壤之別,如果他只有這麼一家店,後者足以讓他傾家蕩產。
於是兩名拿著封條的同事手中換成了整改通知書,他們也是滿臉笑容,顯然知道所有的貓膩,知道今天也可以分一杯羹。
胖子和派出所長很快離開了,掃黃還在繼續。
我們一路向城中村深處挺進,而我坐在車內,身邊那隻厚厚的信封一直讓我有些不自在。
片刻之後我終於感到坐不住,便離開警車,下車轉悠起來。
街上到處都是一片混亂。
越來越多的人在路邊駐足,看著我們的行動。
但大部分人的態度都並不友善,我偶爾可以聽到一兩句談論:「喲,又掃黃了。
」「年底到了,警察也要撈點錢過年嘛。
」「掃黃掃黃,怎麼不見他們去那些包了幾土上百個情婦的貪官床上掃,就會欺負最底層的窮人。
」「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這些談論讓我感覺很不痛快,有些待不住。
片刻之後我轉向一條背街小巷,在黑暗和安靜中才感覺呼吸暢快了一些。
那些評論其實大部分沒有說錯。
而我也確實剛剛得到了一隻厚厚的信封。
這麼做到底應不應該?我茫然地看著前方小巷的深處,渴望著看到答案。
毫無疑問,這錢不該收。
但我如果不收,就會變成異類。
我不想變成異類。
我需要繼續當警察,當隊長。
我需要在刑警隊混下去,而且要混的好。
我需要同事和領導都喜歡我,需要權力和職務之便。
這樣,我找人才會比普通人更容易。
找那個人已經成了我生命里唯一的目標,我無論如何都不能放棄。
我可能已經算不上一個好人,但我不會後悔。
這世界絕大部分人大概都和我一樣吧,算不上好人或者壞人,只是更好或者更壞的程度有所不同而已。
只能在不影響我工作和前途的前提下,盡量做一個好一些的警察,一個好一些的人。
我的目光搖晃起來,隨即我發現不是錯覺。
前方深處的黑暗正在搖曳,三兩個腳步匆忙的人影正跌跌撞撞地向我跑來。
遠遠掃一眼,我便知道了她們的身份。
三個女人都濃妝艷抹,輕而薄的衣衫露出大片肌膚,蒼白的臉上帶著恐懼和驚惶。
她們沒有看到靠著一棟握手樓的牆根抽煙的我,順著僅有我身後這一個出口的,伸開雙臂就可以摸到兩側出租屋的牆壁的窄巷,踩著鞋跟如同錐子的高跟鞋,歪歪扭扭地拚命跑著。
毫無疑問,她們是被我的那些同事追趕的對象。
我是警察,現在在掃黃,理所當然該攔住她們。
昏暗中我注視著三張越來越近的臉,最年輕的大概還不到二土,臉上的風塵間還瀰漫著稚氣。
而年紀最大的那個,即使化了再濃的妝,也能看出足夠當她的母親。
最年長的那位女子帶頭跑著,一邊跑,一邊還關心著兩位姐妹:「小芬,別脫鞋,千萬別脫。
踩到玻璃就完蛋了。
」「琪琪,別怕,不用回頭看,出了這巷子就沒事——」她的話戛然而止,因為她終於看到了巷口邊的我。
咯噔咯噔的腳步聲停下了,黑暗的窄巷陷入了安靜,只能看到三雙疲憊而恐懼的眼睛里溢滿的絕望。
我注視著她們,什麼都沒有說。
我突然想起好像在哪裡見過她們。
沒有錯,我確實見過她們,至少見過帶頭的那個中年女人。
當她向我跪下的時候,我更確認了這種感覺。
所以,在她哭泣著哀求我只抓她一個人的時候,我轉過身去,背對著她們,朝著巷口外有些遙遠而模糊的燈火吐出了一口淡淡的煙霧。
我聽見額頭撞擊地面的聲音,和不成語調的感謝。
沒錯,我又徇私枉法了。
不過我剛剛還承認了自己不是個什麼好人。
作為一個警察,這麼放她們逃走當然是瀆職。
但我覺得偶爾做做收點錢或放嫌疑犯逃走之類不光彩的事卻也挺快活。
我確實很快活,她們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從我身邊經過的時候,我看了一眼她們的背影。
我這才意識到為什麼感覺像是認識她們,一個這樣的背影正從我的記憶里搖曳而出,和眼前的背影重疊在了一起。
*** *** *** 「心兒,快過來!」那仍然是一個秋日的黃昏,金黃的夕陽照耀著金黃的原野。
我鑽出公路邊水渠的涵洞,興高采烈地抓著一條小蛇,向著公路上為我們看守著書包的妹妹揮動手臂。
心兒清脆地哎了一聲,小心翼翼地順著土坡滑到水渠邊,然後一邊拉開一段衣襟,一邊看著我求情:「哥哥,這個蛇的牙齒要是沒了,會死的吧?別拔好不好?」我嚇唬她:「那就讓它咬你兩口。
」心兒只好垂著頭,不說話了。
我專心致志地捏開小蛇的嘴巴,把心兒衣襟的邊緣塞進捏開的蛇嘴裡,然後又把蛇嘴捏緊。
這樣,小蛇倒鉤的毒牙就被衣服掛住,然後我用力一拉,毒牙就鉤在衣服上被硬生生地扯掉了。
我檢查了一下,非常滿意,把沒有危險的小蛇纏在脖子上,打了個結。
但心兒的臉上卻有些難過,看著遠方沒有說話。
我正想嘲笑她兩句,一位同伴卻叫了起來:「快看,快看,根伯又去鎮上賣鴨子回來了。
」根伯是村裡的一個孤老。
那時候他大概五土歲吧?或者五土五歲?他一輩子沒有娶媳婦,獨自住在半間還是打土豪分田地的年代分下來的,在這世紀之交已經千瘡百孔的破瓦房裡,養著一群鴨和一條很兇的老狗。
他沉默寡言,總是黑著臉,佝僂著身子悄無聲息地摸索著什麼。
一旦我們惹了他,他就會放狗來追。
不論是人還是狗,都是我們這些頑童的死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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