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何在 - 第10節

妹妹不在,奶奶也不在。
妹妹從來沒有想過把這隻罐頭瓶藏起來,因為奶奶幾乎根本不管她的死活。
只有我知道這個罐頭瓶,知道這些錢。
那小小的心裡,大概從來也沒有想過防備我。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突然跳起來,抓起罐頭瓶子,藏在懷裡的衣服下,一溜煙跑出了家門口。
不久之後,我花掉了以前難以想象的一筆巨款。
除了一個最便宜的,能簡單變形的機器人,甚至還有多出來的錢讓我買一根冰棍。
我叼著冰棍,抱著機器人得意洋洋地找到那些孩子,開始砰砰砰地互相發射激光和大炮。
但我屢次走神,屢戰屢敗。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那麼煩躁。
有生以來最昂貴的一個玩具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好玩。
日頭剛剛偏西,我就不耐煩地抓起那個機器人,對其他孩子們喊道:「我要回去了。
」並沒有誰在意我的離開,他們馬上就熱火朝天地再次開始戰鬥。
我無精打采地走向村口,心情緊張而又恐懼。
我偷了錢。
我是個賊。
我一時間突然不敢回家,逡巡著來到村口,想看看家裡的動靜。
但我看到的卻是妹妹那小小的身影,她蹲在路邊,垂著頭,縮成小小的一團,瘦小的肩膀劇烈地抽動著。
據說,說謊和欺騙是人類的本能。
而那個時候的我本能地覺得應該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我心虛但勉強邁動腳步走上前去,遠遠地喊道:「心兒,怎麼了。
」稚嫩的小臉猛然抬起,淚水已經糊滿了臉蛋,在斜陽下閃閃發亮。
失去了清脆的嗓音沙啞得像一把銼刀,銼得我我心臟一陣陣劇烈地收縮。
妹妹已經哭得聲嘶力竭,紅腫的眼睛里滿滿都是絕望,看著我上氣不接下氣地哭著:「哥哥,我的錢、沒有了。
不見了。
」我手足無措,簡直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面前的這個是我的妹妹?被奶奶打罵的時候,她沒有哭過。
被餓飯的時候,她沒有哭過。
被頑童欺負的時候,她沒有哭過。
被惡犬和大鵝追逐的時候,她沒有哭過。
我幾乎都以為她根本就不會哭了。
但她就在我面前哭著,哭得年幼的我難以忍受。
手中的機器人像著了火一樣灼燒著我的手掌,我幾乎忍不住把它丟掉。
我慌亂地抬起手臂擦她的眼淚,同時結結巴巴地說道:「沒有,就沒有了……你別哭……」但妹妹只是個孩子,終究只是個孩子。
那個時候的她恐怕也是腦子裡一片空白吧?她不再像往常那麼倔強,而是第一次在我面前耍起小性子來:「不行,不行。
哇哇……我要和哥哥一起上學。
就要!就要!」我知道是自己做的壞事,也知道必須做些什麼。
我藏起機器人,喊道:「你要上學,我跟奶奶說去。
」妹妹這才止住哭泣,腫起的眼睛努力睜大,看著我抽噎著問道:「可、可以嗎?奶奶、會答應嗎?」我那時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我做錯了事,不敢承認,那就必須作出補償。
我毫不猶豫地拉著她的小手,往家裡跑去:「我一定要讓奶奶答應。
」「說了沒錢給你上學……」奶奶仍然那麼粗暴地拒絕了妹妹哭泣著的哀求,但這一次,我堅定地站在了妹妹這邊。
我心中的內疚是那麼強烈,我不允許自己失敗。
所以我焦躁地打斷了奶奶的話:「奶奶,你讓心兒上學嘛,我想和她一起上學。
」「斌子,你別胡鬧,你爸一個人在外面給人打零工,掙不了多少錢,以後還要給你蓋房子,娶媳婦……」奶奶焦急不安地勸說著我:「這丫頭以後總是要嫁給別人家的……」我當然不會被這些我還不能理解的事情說動,王嚎起來:「哇哇——我不要娶媳婦,我只要心兒和我一起——哇——」妹妹也上氣不接下氣地哭著:「我不嫁給別人家,我嫁給哥哥。
」奶奶不理妹妹,卻對我毫無辦法,顫巍巍地走向我,急得直拍大腿:「斌子! 你講理……」這大概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在奶奶面前耍賴,事後想起來卻不覺得羞恥或者慚愧。
會耍賴有時候也是好事。
至少那一次是。
我開始在地上打滾,用腦袋撞牆,聲嘶力竭地喊著:「我不管,我就要,就要,就要。
你不讓心兒上學,我也不上學了。
我去做賊!去討飯!哇哇哇——」「哎喲我的小祖宗喂……」奶奶急得滿頭白髮根根豎立:「你起來,起來。
我明天去鎮上給你爹打電話……行了么,小祖宗……」不久之後,父親破天荒地第一次在初秋的農忙時節趕回了家裡。
聽完我們的話之後,他輕輕地說道:「娘,娃兒要上學,就讓她上唄。
」「國子啊。
」奶奶抹著眼淚:「你一個人在外面做,要養兩個娃兒上學,吃 不消的……」我那時體會不到父親的艱難,但現在回想起來,父親那時候只不過三土多歲,但我清楚地記得,他的兩鬢已經悄然斑白。
父親垂著頭,慢慢地說道:「上個小學初中,現在也花不了什麼錢……至少讓娃兒都學個認字,識數……我就是沒文化,別人可以進工廠打工,我做不了……上次還被坑了兩百塊錢工錢……」他撫摸著我和妹妹的腦袋,嘆著氣:「我沒本事。
做爹的一場,說不得,拼了命罷了。
」奶奶只是流淚,卻沒有再說話。
於是,不久之後的那個初秋的早上,九歲的我和七歲的妹妹一起走出了家門。
金色的朝陽照在我們身上,我第一次發現,兩年前出現在我面前的那個小東西,已經有些不一樣了。
她比初次見面時烏黑亮了不少的頭髮梳成整齊的小辮,稚氣的臉蛋被朝陽勾勒出精緻秀美的輪廓。
大而且亮的眼睛裝滿了幸福和期待,秀氣的小鼻子和淡紅的雙唇已經清晰地預示出了她將來的美麗。
小小的身體後背著一個新書包。
這本是買給我,讓我把舊書包給她的,但我心中有愧,死活不要。
她總算在兩年來第一次穿上了不是我的舊衣服,而是父親離開之前為她買的一條新裙子。
我有些驚訝,沒想到那個總是髒兮兮的,臉上始終帶著傷痕的小東西,竟然會變成這麼漂亮的存在。
而這個漂亮的小東西正拉著我的衣袖,親親熱熱地叫著:「哥哥,哥哥。
」我卻並不那麼高興,因為我心裡始終記著那隻被我偷偷扔到不知什麼地方的罐頭瓶。
雖然妹妹是因為我的幫助才得以上學,但我自己做的事情仍然存在。
我們踏著露珠走了一段,我終於忍不住停下腳步,漲紅了臉,也不敢看今天格外好看的妹妹,期期艾艾地說道:「那個,心兒,我有事要和你說……」「什麼事呀?」妹妹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看著我。
我更覺無法再繼續忍受,看向遠方飄蕩著薄霧的田野,輕聲道:「對不起,那個,你存的錢,是我拿去買玩具了。
」妹妹沒有說話。
我羞愧,自責,但又莫名地覺得恐懼。
我突然害怕妹妹會看不起我這個哥哥,害怕她鄙視我,害怕她不理我。
我脖頸僵硬,想要看看妹妹,卻又不敢。
當我終於再次出聲叫她的時候,滾燙的臉頰突然被什麼軟軟的東西輕輕碰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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