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舊事 - 第三十七章 不知 (2/2)

“是。”人聲一浪高過一浪。
“孫無賴,孫土匪。”鏡清脫口而出。聲音不算大,兩個詞卻在空曠的劇院里迴響。
群眾先是靜默,得了這兩個說辭,開始歡呼。
“孫無賴,孫土匪”
“打倒,打倒!”
夏瑩看孫瓴被人群押著念罪狀,又看了看鏡清,這人他見過,這不是他弟弟嗎?他不是說他弟弟不是去台灣了嗎?為什麼在這?為什麼揭發他?為什麼說一些憑空捏造的話?
夏瑩鼻青臉腫,目露凶光。
裴永元站在一旁看孫瓴被人推搡,躲在一角不敢露面。他怕啊,他怕被人知道他和孫瓴的親屬關係,他好不容易才有了今日的高位,又怎能讓人毀了?
孫瓴卻沒有反應。淡然的看著鏡清,沒想到“孫無賴,孫土匪”那些過往調笑的情話,如今卻都成為了自己的罪責。愛人友人都在身畔,卻形同陌路,真是天大的荒唐,也不知這出大戲何時才散場。
鏡清不去看他,漸漸被後來的人群包圍,想看也看不著了,他鬆了一口氣。這人怎麼會是孫瓴呢?他們都是騙自己呢。孫大哥倜儻非凡,怎麼會是跪在那裡認罪的佝僂中年?他們都拿謊話騙自己呢。那不是孫瓴。那不是。
這之後,三不五時就有人來孫家造訪。孫夏二人也都習以為常了。
一夥年輕男女盛氣凌人的來到倉前山的住所。
“打到牛鬼蛇神”
“打到台灣特務”
一群人翻箱倒櫃,把能砸的都砸了,能撕的都撕了,夏瑩睜著眼看著這一切,幾次忍不住要上前去攔,憑什麼呀?這些人憑什麼在他們的家裡搗亂?夏瑩攢緊了拳頭。
眾人見毫無收穫,就不再對著死物糾結,將矛頭直指孫瓴。“老實交代你的反動歷史。”
一個健壯青年朝孫瓴的小腿踢了一腳,把孫瓴押著跪在地上。
夏瑩出聲辯護“他經過改造,不是反動派。”
“經過改造的敵人更狡猾,隱藏的更深。”
夏瑩不知如何以對,還要分辨。青年頭目又開口說:“你們兩在一起,是舉行反革命聚會?”
孫瓴回頭瞪了夏瑩一眼。
夏瑩知他用意,喏喏的出聲說:“不是”。
青年頭目一臉橫肉,面露兇相“不是就閃開點。小心拿你一起治罪。”
孫瓴早就學會了寵辱不驚,不卑不亢,口角掠過一絲淡然的笑容。人生起起落落數十載,是非成敗皆成空。從此以後,無憂無求。
所謂亂世,就總有作亂之人。要說夏瑩再次被拖下水,全是拜已熟人所賜。老劉叔,現在叫做劉勝利了,打著三代家貧,被地主壓迫的旗號順利混進了武裝部。他和孫瓴其實沒仇,要說起來孫家還對劉家有活命的大恩,可是總有人見不得人好。他繪聲繪色的編排孫瓴和夏瑩之間的事,自然就傳到了許利德的耳朵里。
“誰不知道,孫家是地主,城外頭可都是上好的水田,這都是老百姓的血汗。”
“堅決將隱藏很深的地主分子孫瓴揪出來!”
這是避無可避的劫數。刑訊的手段,尋常人更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孫瓴年近五十。哪裡守得住這一番毒打?昏厥過去。
夏瑩看在眼裡,急在心裡。
這些人卻不像是人,像是野獸,他們沒有人性,只有獸性。
“這是階級敵人的偽裝,不要被敵人的障眼法蒙蔽了!”
“對,拿冷水來,潑醒他。”
“今天一定要讓他供出破壞革命的陰謀。”
抄家到華燈初上,家不成家,只剩一片狼藉。夏瑩過去扶起孫瓴,孫瓴微微立直了身子,朝他擺擺手,欲言又止。夏瑩看他好一會兒也不說話,自顧自的去收拾滿屋子的破爛。
突然聽到背後一聲響動,撞翻了木桌爛椅的聲音。夏瑩一回頭,看孫瓴倒在地上。急忙丟了手上的抹布。
“孫瓴,孫瓴,你醒醒。”
用手一摸,手心傳來炙熱,連呼吸都燙人。
“孫瓴!孫瓴!”夏瑩急的要流淚。也不知是哪來的力氣,瘦弱的身子扛起比他高一個頭的孫瓴,踉蹌的把人背進屋裡。
床還在,可是床板都被掀了,夏瑩急急的找到被拆了的木板,有幾塊被折斷了不能用,好在大多數還在,能湊成半張床。
這大半夜,也不知道上哪去請醫生,夏瑩急的是團團亂轉。沒辦法中的辦法,沾濕了毛巾,敷在孫瓴額頭,只希望這燒能快點退下去。待他人清醒了,再做其他打算。
這一夜,夏瑩沒合眼。一屋子殘垣斷壁也沒心情去收拾。就守在孫瓴邊上,不停替換著濕布。我別無所求,只希望你能醒來,別留下我一人。
因為有情,才覺絕望。
第二天清晨,天蒙蒙亮,孫瓴就醒了,夏瑩第一時間就看到了。激動的語無倫次。
“孫瓴,你醒了,嚇死我了。哪裡疼?我們上醫院去?”
孫瓴搖搖頭“我困了,再睡一會兒。”
“行,你睡,我在邊上守著。”
孫瓴再醒來,是被小米粥的香味給誘醒的。夏瑩盛了一碗給他,他狼吞虎咽的就咽下了,末了還吃了兩顆退燒藥。孫瓴每日都這樣昏昏沉沉。待他能下地時,屋內已收拾的整齊一新。夏瑩笑盈盈的看著他“可還有哪裡不舒服?”
孫瓴環顧四周,道了聲“辛苦你了。”
夏瑩微微一笑,他生的清秀,並未隨著時間的摧殘而年老色衰,只是眼角的一道細紋顯現,不復最初的皮光肉滑。
也不知是否亂世練就了孫瓴一身銅皮鐵骨,還是夏瑩照顧得當。孫瓴漸漸的好了起來。只是病根還是落下了。也不是一朝一夕,這動亂年頭,受到衝擊他都是強撐著,早已千瘡百孔,傷痕纍纍。現下一起發作出來,才覺積弱已久。
他與夏瑩面對面坐在桌前。
“夏瑩,恐怕我們一起吃飯的日子,不會太多了。”
夏瑩吃了口鹹菜,沒聽見一樣。
“你老是說‘食不言寢不語’,怎麼自己吃飯時盡胡說。”
孫瓴語重心長“我不是胡說,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
夏瑩定定的望來,一雙不甚清明。年輕時,他還沒有這樣的一雙眼,那時他的眼,是柔,是媚。卻沒有這樣的透徹。也不似他這個年紀的人該有的眼。中年人的眼,要不就是帶著疲勞的血絲,要不就是走向老年的渾濁。
“我不會走的。”
孫瓴不得不承認夏瑩是最懂他的人,他話還未出口,夏瑩就已未卜先知。
“夏瑩,你這是何苦。”
“何苦?我甘願。”
“這樣下去,我會拖累你。”
“孫瓴,你還記得你帶我回來的那天嗎?”
“……”
“你給了我一個家。無論發生什麼,我都不會離開。”
孫瓴看著那雙眼。眼神好像穿透了歲月,看見時間的那一頭。
“好。”
夏瑩得他答話。面露喜色。“吃飯吧,都要涼了。”
“恩。”
“還有,夏瑩。”
“什麼事?”夏瑩不復剛才沉重,語音輕快了些。
“不要再去醫院賣血了。”
“……”夏瑩扒了兩口飯。“知道了,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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