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很早就知道,自己只是個微不足道的普通人。
她一介平民的渺小之力,別說去改變什麼,就算為自己所受不公奮起抗爭,都會引發難以估量的危機。
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十叄歲那年選擇激烈反抗的後果——導致了唯一疼愛她的奶奶,因痛心疾首而溘然長逝。所有人都對她這個受害者嗤之以鼻,世俗的白眼,只差最後一步就把她逼上絕路。
從來硬弩弦先斷,自古鋼刀口易傷。
所以當她成為桃夭之後,學會了掩飾自己的情緒和主觀意圖。
要想做成一件事,就先把它隱藏好,等到時機出現再步步徐圖。只有這樣,她才不會被洞悉心理而受制於人。
杜伯炎當下的反應,證明她這局賭贏了。
“我本來想的是,不久后的中日茶文化交流會,由你作為青年代表跟日本人交流一下。要不先等幾天,交流會結束了再做決定?”
桃夭心裡有數,只要舉棋不定,誘惑總是無窮無盡的。
她毫不躲閃地看向對面長者,言辭懇切:“伯伯,我忘不了這些年您和俞老師的關懷,您對雲樓傾注的心血,大家也有目共睹,正因為這樣,我才不想尸位素餐,誤了您的正事。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我其實不擅長處理人際關係,雲樓理應交給一個更八面玲瓏的人去打理。而我,在茶園待了十年,對茶事的興趣遠高於人事,只有回到茶園,才能夠更盡心地報答您和俞老師。”
一番說辭滴水不漏,都是聰明人,這份兒上,杜伯炎就知道留不住她了。一向運籌帷幄的杜老闆,此時不禁悵然:“你這孩子啊,就是太實誠了。人各有志,既然你都規劃好了,那就放手去干吧。但咱爺倆兒情誼不能斷,往後遇見為難的事兒,也別跟伯伯和你俞老師生分。”
桃夭點頭,杜伯炎話里自然有客套成分在,但他們夫妻能走到今天,心胸是不可能狹隘的。
見狀,桃夭也有些動容:“伯伯,今後我不在身邊,您跟俞老師要注意身體。”
“行。”杜伯炎說著,目光忽轉向手邊一雙文玩核桃,“對了,這雲樓的很多東西,當時都是給你量身置辦的。不管穿的用的玩兒的,有稱心意的你儘管帶了走,用不著跟伯伯客氣。”
桃夭聞言面色不動:“我以後都是在山地茶園裡打轉,綾羅綢緞金銀珠寶那些,也沒有用得上的場合了,還是都留這兒吧。不說轉給新人,放這裡,指不定將來還有再利用的價值。”
“你這丫頭,是打定主意來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了?”
她俏皮地打趣:“雲彩,留在雲樓里才最合適。”
爺倆兒相視一笑,分別的傷感也被沖淡幾分。
離開的時候,天色還尚早,桃夭望一眼正在各自忙裡的同事們,毫無留戀地走出朱紅大門。
從開館到現在,她打下了這裡的基本盤。人都說雲樓里的古典美人是朵不可攀摘的高嶺之花,卻從不知,冷漠是桃夭最後的保護層。她活得比一般人小心翼翼,所以才比大多數人力困筋疲。
叄年裡,她沒有一天是開心的。那種凌駕於普羅大眾之上的特權效應,在此體現得尤為昭彰。這無時無刻不提醒著她,雲樓的浮華世界與她年少時的遭遇同根同源。可杜伯炎夫婦的再造之恩,她無以為報,因此只能委屈自己。這無比矛盾的選擇,帶來的直接後果就是她覺都睡不好,夜夜夢魘,只能靠藥物入眠。
好在都結束了,回首繁華如夢渺,春光過也,風僝雨僽,一葉秋來。
往後,終於可以為自己而活。
桃夭迎著日光走去,臉上綻放出怡然自得的笑容。心裡無端的想起張小茉來,那姑娘決意重新開始的瞬間,大概也是這麼開心吧。
同事們知道桃夭離職一事時,已經是幾天後了。
朱姐最為惋惜,發了一串消息給她:“死丫頭,搭檔這麼多年,說走就走了,招呼都不打一個。”
“還以為你是找到如意郎君,嫁入豪門當少奶奶呢!結果老杜說你要去山裡種茶,妹子,年紀不小了,遇見合適的就嫁了吧,女人幹嘛活那麼累啊!”
朱姐是最早察覺桃夭與褚江寧間曖昧的,當時還奉勸她:“人長得帥家境也不錯,能抓住還是不要錯過。”
彼時她只是含糊點頭,道不同不相為謀,連多餘解釋都不必有。她的野心從不是嫁男人,所以註定與豪門這方牢籠無緣。
盯著亮起的手機屏,桃夭點開微信,回了兩句:“朱姐,以後常聯繫,有空來找我玩兒,管吃管住。”話儘管講好聽些,以後有沒有交際,還兩說呢!
關上屏幕抬起頭,繼續和對面的兩人交涉:“既然方案你們都研究過了,那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多出來的5個村我不介意,但我要主導整個基地的運作!”
褚江寧笑著挑眉:“這麼大口氣?”
魏鳴珂直接表達猶豫:“讓你操盤……我不放心……”
早料到會遇上阻擾,桃夭目光筆直看過去:“哪裡不放心,說清楚咱們逐個分析。是嫌我運營思路不好,還是質疑我的專業水平?是怕我用心不良,還是擔心我會攪了你們的布局?”
魏鳴珂被問得啞口無言,他印象中的桃夭,只是冷,但彷彿對什麼都漠不關心。怎麼一個月不見,就這麼強勢了?他支吾了半天才說:“泡茶鑒茶你是行家,可做茶上,咱們也沒見過啊。再說你畢竟沒實操經驗,真正商業邏輯和你種茶的那套不一樣,差別大了去了!”
“這件事的本質,難道不是我做出好產品,你們搭建渠道,然後定位客戶層級進行銷售,最終實現閉環?我要的只是產品方面的主導權,這也正是你們所欠缺的,很過分嗎?”
“理是這麼個理,可是……”
“可是你心裡就是彆扭,沒有理由,對吧?”桃夭橫他一眼,又掃向褚江寧,“你呢?”
“我嘛,當然是聽你們討論了。”
“沒有問題?”
褚江寧一副公事公辦口吻:“老魏的問題你還沒解決完,就來問我,小心消化不良。”
她就知道,這兩個奸商不好對付。默了半晌,索性丟出殺手鐧:“你們也明白,怎麼讓茶達到‘一甌春’的標準,沒人比我熟。不如,我們來個對賭協議……”
高樓之外,流雲在晴空劃過一絲白。桃夭將自己最後的底線,對兩人娓娓道來。看她一副勝券在握的姿態,魏鳴珂聽得更加專註,殊不知,此刻桃夭手的心裡,不知不覺間攥出一層細汗。
好在談判順利,叄天后她得償所願,拿到了整個茶基地的主導權。
褚江寧、魏鳴珂和杜伯炎叄位股東,各讓出1%的股份,轉到桃夭名下,同時佇寧的基地會將法定代表人更換為她。佇寧那裡,韓在春所持股份會由褚魏兩人買斷式回購。
對賭協議期限叄年,協議期內,股東只有建議權,不得干涉桃夭對基地的運作,也不得做股權結構變更。而她付出的代價,就不只是薪資微薄和業績壓力這麼簡單了。
倘若對賭失敗,她不但會支付巨額賠償,更嚴重些,甚至會面臨法律風險。
前路難料,除了逢山開路遇水搭橋,她沒得選了。
褚江寧在正事上一點也不徇私,幾天下來,直到將所有文材料都變更完,他才又變回遊戲人間的模樣:“走這麼快,事兒辦完就不帶搭理我們的了?”
桃夭站住腳:“協議簽訂之日即刻生效,我可不敢忘記自己的責任。現在已經九月中旬,按計劃進度,我希望11月份第一批茶苗進入播種期,讓財務給我訂下周二的機票吧!”
魏鳴珂這時候才反應過來一個問題:“不對啊,你去佇寧常駐了,那雲樓怎麼辦啊?”
桃夭瞧瞧他,又看看褚江寧,嘴邊漾起淺淡的笑:“哦,我回來的第二天,就跟雲樓解除雇傭關係了。怎麼,兩位不知道?”
魏鳴珂原本的興高采烈臉上,驟然間比哭還難看,他雙目如刀,剜著桃夭:“你……你這是詐騙!印都交出去了,還怎麼給茶蓋章?”
“這話我就不敢苟同了,有沒有那枚印,跟能不能做到相應規格,是兩碼事。木已成舟,我需要火速收拾一下投入新工作,至於其它的,二位慢慢消化。”
要走時,又被褚江寧叫住:“正好我順路,捎著你。”
桃夭沒拒絕,留下兀自驚愕的魏鳴珂,他們揚長而去。
上了車,褚江寧把門一鎖,轉過臉來端詳她:“不錯,這次的套路連我都騙過去了,有你的。我還納悶,那天去找我怎麼放得那麼開,原來打著壞主意呢!聲東擊西,呵,夠心機的!”
她輕笑:“承讓承認,可惜哥哥你審題不專心,百密一疏為時已晚。”
褚江寧皮笑肉不笑地睨她兩眼:“你以為,從幾張紙上加上自己名字,就萬無一失了?涮了我,床上說幾句好聽的,哥哥就原諒你了。老魏那是出了名的邪驢,焚琴煮鶴得不償失的事兒,他不是沒幹過。”
語氣裡帶足了威嚇之意,桃夭明白他的意思:“哥哥這麼好心啊,一定不會見死不救的對吧?”
對方笑著抬起她下巴,四目相視:“我當然捨不得你受委屈,不過……你得答應我個條件……”他附到她耳邊,低言慢語,桃夭卻聽得臉色大變。
褚江寧也不著急:“加上周末給你叄天考慮時間,過期不候。想好了再告訴我,不然下周二的機票訂不訂,還是個未知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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