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壽覺察不對,一步衝上前去,細看石岩已經開始口鼻出血。
「咱家先行一步,叔侄倆在阻曹地府等候緹帥大駕,嘿嘿……咳咳……」石岩艱難吐出這幾句話,便七竅流血,一命嗚呼。
沒想到老太監對自己能下這麼重的狠手,丁壽悚然心驚,忽聽身後又傳來一聲慘叫,扭身見石楠已經一頭碰死在了廊柱下……************通州驛站,夜,大雪紛飛。
一支押運囚車的隊伍住了進來,驛卒們忙裡忙外,不敢怠慢,來人都是錦衣衛的大爺,他們這般人可得罪不起,別說這幫軍爺了,瞧著囚車裡那位爺的氣度,比之錦衣衛還要神氣。
昔日漕帥,平江伯陳熊盤膝坐在鋪滿稻草的柴房裡,對著為他安排的粗劣飯食不屑一顧,咬著一根稻草獃獃出神。
「爵爺,別來無恙。
」一個全身裹著黑色兜帽披風的鬼魅身影,出現在了粗木柵欄門前。
陳熊「呸」地一口吐出嘴中稻草,「本爵琢磨著你也該露面了,久違啦,部堂大人……」************京師,宣武門大街。
南方各省所來客商過了盧溝橋,都要經宣武門進城,因此大街上店鋪林立,生意興隆,城門內外人煙輳集,車馬駢馳。
「鐺鐺」一陣鑼響,街上行人紛紛閃避,知趣的人都曉得,又有囚犯進出了,誰教宣武門城門洞頂上刻著三個大字:「後悔遲」呢,這幫倒霉蛋不走這裡還能走哪兒。
看著押解隊伍緩緩經過,兩邊人群不免竊竊私語。
「哥哥,又是哪個傢伙犯了桉?」「你不知道?漕運總兵,平江伯陳熊。
」「哎呦,這可是有丹書鐵劵的人家,怎麼也犯了事啦!」「誰說不是呢,聽說詔獄這陣子都快人滿為患了……」「這當官的看著金馬玉堂,掇青拾紫,不定哪天就犯了事,還不如咱們小老百姓兩餐一宿過得快活……」坐在囚車裡的陳熊聽著七嘴八舌的閑言碎語,齒冷不止,一般螻蟻樣的庸夫俗子,懂得個屁,讓你們嘴上痛快去吧,老子得勢的時候動動手指就能捻死你們。
百無聊賴的陳熊打算閉上眼睛,來個眼不見為凈,突然眼前一亮,一個明眸皓齒,肌膚賽雪的美貌少女立在人群中,好奇地打量自己,這小娘皮長得不賴,嘿,她身邊那小子卻好生討厭……「百年武勛,也難逃奸佞荼毒,國事不可為呀!」楊慎痛心嘆息。
「楊公子不必憂心,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縱使小人得志,又有幾日猖狂。
」雪裡梅笑靨寬慰。
「姑娘說的是,今日本是陪你出行,卻故發狂態,見笑了。
」「公子哪裡話,您是性情中人,自然心直口快。
」雪裡梅幽幽一嘆,「不像那王朝儒,一肚子心思都不說,竟來個不告而別,讓姐姐天天以淚洗面,相思難解。
」楊慎有心說王朝儒這是迷途知返,卻怕煞了風景,只得扯開話題道:「今日該尋些什麼物件,幫三姑娘解煩。
」「唉,相思難解,除非……你能把王三公子變出來。
」雪裡梅掩唇淺笑。
「楊某可沒有大變活人的本事。
」楊慎搖頭。
二人說話往北行走,東側已是武功衚衕,另一邊則是官辦的蠟燭寺,丁壽真的是沒騙塗酒鬼,內廷果然在此建了一座新寺廟舍飯。
雪裡梅正與楊慎說笑,忽然一個人影從衚衕中奔了出來,險些撞到她身上,嚇得小姑娘驚聲尖叫,細看那人是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乞兒,看著年紀也不甚大。
楊慎護住雪裡梅,正色道:「這位兄台,怎地如此莽撞?」乞兒扭頭看見二人,眼中閃過一絲驚喜,隨即便急忙垂下頭去,沖二人作揖道歉,一言不發,轉身便走。
「咦,是個讀書人。
」楊慎見那人行禮頗有法度,並非一般販夫走卒。
雪裡梅卻發現那人眉眼身形依稀相似,急聲道:「留步。
」那人木然定住了身子,雪裡梅走到他身前,細細打量一番,「你是……三姐夫?!」「順卿兄?!」楊慎也認出來人,驚呼出聲。
************「順卿兄,何以淪落至此?」街邊的一間食肆內,雪裡梅三人據了一張方桌,看著狼吞虎咽的王朝儒,楊慎感懷不已。
聞言王朝儒顧不得吃,掩面慟哭,將那日出城拜神的遭遇向二人哭訴。
「好狠心的王八鴇兒,便是不願你在院中留宿,明言即是,何以出此歹計,險些壞了兄長性命。
」楊慎憤恨言道。
雪裡梅倒是知道,一秤金何止惡語相向,若不是顧忌王朝儒宦門子弟的身份,怕是早就動手了,但看王朝儒此時的可憐樣子,也不是說這話的時候,唯有哀怨嘆息。
「仲卿兄,你又如何到了這般田地?」「說來話長。
」王朝儒重重一嘆,含羞帶淚的又將後續遭遇道了一番。
百無一用是書生,這是王順卿這段時日來的深切感悟。
那日他遭劫落難,赤身露體又不敢遠行,只有躲在衰草叢中瑟瑟發抖,天寒地凍,眼看一條小命就此交待,幸得有一群百姓打此路過,見他可憐,幾人便給他湊了幾件破舊衣裳,將他領到本村鄉老面前。
王朝儒也沒臉說自己是侍郎公子,嫖沒了錢財流落至此,只謊稱名叫王三,外鄉人,途中遭劫,請求施救,那鄉老也是個有善心的,便留他幫手,派了個放羊的輕鬆活計。
王三公子是真心想把羊放好,報答老人的,可那些羊卻不這麼想,一天便丟了三隻,實在沒臉回去的王朝儒又逃進了城裡。
無顏去見故交,扛活又沒力氣,做夥計不長眼色,代寫書信連紙筆墨都置辦不起,慘痛的現實壓迫,逼得三公子只能到舍飯寺里去搶飯吃,幸好正德改元,西城添了一座舍飯寺,王朝儒的競爭壓力小了許多,一天好歹能輪到一碗粥喝。
這是個看臉的世道,古今一同,模樣周正的人機會也比別人多些,阜財坊的一個地保來廟中尋人為總鋪打更,瞧這小子比那些歪瓜裂棗們長得順眼,便將差事托給了他,還不忘鼓勵幾句:早晚勤謹,每日也可到手幾文花銷。
結果呢,小三兒夜裡睡過了頭,不堪坊里住戶唾沫星子的地保怒火難消,帶人把這小子攆出了蠟燭寺,若非跑得快,一頓胖揍怕是免不了。
看著銳氣盡沒的王朝儒蔫頭耷腦的模樣,楊慎唏噓不已,「既是如此,順卿兄就此返家吧。
」「我……」王朝儒頓足搖頭。
「小弟還有二土余兩的月例積蓄,足夠兄長一路盤纏使用。
」「不是,用修你有所不知,唉!」這時的王朝儒也顧不得什麼面子了,將他把家中銀子耗盡,老頭子不認他那點兒事全抖落了出來。
「如今兩手空空,同樣進不得家門。
」王朝儒哭喪著臉。
「這個……」楊慎也沒了辦法,楊家也非豪富之家,他老子楊廷和的詹事官品級雖不低,權力卻不大,雖說沒事能給皇帝經筵講學,可當今這位皇上會把他說的話當回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