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梔沿街道失魂落魄地走著,店鋪都關門了,來往路人偶有相遇,皆行色匆匆,天際黑沉沉地,無星無月,只有路燈一盞一盞星火傳遞。
常二爺和余曼麗訂婚使得她慌然失措,這數日里受的苦受的罪、都沒這個消息給她的打擊來得致命。
想到方才一幕,他(她)是要一起回公館共度春宵罷。
眼前浮起他(她)倆、在他(她)倆曾恩愛交合的床榻上翻雲覆雨,這樣的畫面著實令她噁心,喉嚨泛膩,扶著樹桿彎腰不停地嘔吐。
賣茶葉蛋的老嫗,好心送來一碗白開水給她漱口。
她看望四周,怎走到這條陌生的小馬路上,不遠有個賣柴爿餛飩的小攤子,對面是盛富錢莊分鋪,屋檐亮著兩盞紅燈籠,竹簾縫裡透出亮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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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有打烊。
因為儲錢比銀行利息高且存取便利,她把月梅還的錢存在了錢莊,走過馬路掀起帘子進門,一股子陰森黯淡的氛圍悄撲而至,燭火快燃盡了,滴了桌面一灘熱蠟油,高高櫃檯鑲嵌根根拇指粗的銅條子,中間凹陷一塊半圓的洞口,用於遞票單和錢票,聽說曾有流氓來打劫,后還是放棄了,那般結實的四方籠子,只有出不能進的份。
後頭坐著個年輕的夥計,白熾燈光照在他的臉上,帶著不耐煩的疲倦之氣。一個黃包車夫正在取錢,臉皮卡在銅條子間,大聲地說話,生怕裡面的人聽不見。
“儂嗓門輕點輕點,我又不耳膨。”夥計一面劈里啪啦打算盤珠子,一面呵斥他,車夫聲音果然小了些,卻沒捺兩句又響亮起來。
馮梔坐在板凳上等候,看著只蛾子被燭火燒得嗞嗞作響,直到夥計連喊她幾聲才恍過神來,雖然沒有票單,但她記得票單號,夥計給她個掛失單重新填了,又寫下保證書,扣掉手續費,才把剩餘的銀票連同換好的碎錢一齊給了她。
她叫了一輛黃包車載到外灘,待下來才發現離十六鋪碼頭還有很長一段路,若再叫車又不划算,只能自己走,天上有彎娥眉月,黃浦江水嘩嘩啪打石礁,很多大小船黑黢黢停泊著,但也有輪船陸續靠岸或離岸,發出沉悶又冗長的汽笛聲。
外灘妓女很多,離十六鋪碼頭越近人越多,成群成群地站街,等著下船來狂歡的洋水兵。
馮梔沿岸邊走,手輕撫著肚子,腦里一閃過常燕衡便心如刀割,她現在像只飄零燕,已經無家可歸了,想著是否要乘船回蘇州找姆媽,但又很恨她受月梅的錢財蠱惑,實在不想再見到她,更怕月梅她們會找去。正想著忽聽吱扭一聲,旁邊電話亭里跑出個燙鬈髮的女子,一屁股坐在花圃的石台上捂面哭泣。
馮梔鬼使神差地走進電話亭里,猶豫半晌,終是撥通了常燕衡公館的電話。
話筒里嘟嘟嘟拉長音調,像重重摁在她的心上,一聲、二聲、三聲不曉響了多久,她都要放棄了,才聽得那頭拎起,他問:“是誰!”還帶著喘息。
那嗓音熟悉極了,再聽見簡直恍若隔世,她的眼淚一下子倒灌進了喉管,熱辣辣又極其苦澀地堵塞在那裡,想開口卻哽著說不出來。
常燕衡送余曼麗和陸長友到院門口,忽然隱隱聽見二樓有電話鈴聲,他以為是自己又幻聽,並沒多做理會,倒是余曼麗講:“有電話在響呢。”
“或許是來恭喜你的。”陸長友玩笑道,顯然他也聽見了。
常燕衡倏然臉色大變,二話不說轉身就往房裡疾步奔去,余曼麗還沒見他如此失態過,有些擔心:“是不是出甚麽事?我去看看!”
陸長友望向她的背影,卻沒有動,只點燃一根煙抽著。
常燕衡覺得那電話叮鈴鈴聲如奪命符般,深恐快至跟前時它突然不響了,幸好他所擔憂的場景沒有出現,一把拎起話筒,氣也顧不及順再說話:“是誰!”
那邊沒有說話,但他聽見汽笛聲,又聽見自行車鈴鐺聲,一嗖就過了,很快鎮定下來,又問:“是誰?”
依舊沒有響動,像那端的人已經離開了,他不肯放棄,蹙緊眉宇凝神認真分辨著,終被他聽見細細地啜泣聲。
“阿梔?!”他又確定又有些不確定,握聽筒的手心都攥出汗來:“阿梔,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他聽見那頭有個男人在嚷:“好了沒,小姐你電話用好了沒?我有急事!我有急事!”
常燕衡很緊張她真的會掛掉電話,聲音近乎嘶吼了:“阿梔你在哪裡,到底在哪裡,你乖些,快告訴我!”
馮梔眼淚淌滿了頰腮,現在說這些有甚麽用呢,他和余曼麗訂婚禮畢,事成定局,為時已晚,再來不及了。
她聽見那邊有個女子關切的聲音:“燕衡,出甚麽事了?”
是余曼麗,余曼麗一直在他身邊,她腦里轟然一聲響如炸雷,整個人都呆了。怪道他許久不接電話,接起電話時喘息難平,他(她)們倆正在度春宵啊,真不該打這通電話的,她的心都碎了。
手裡的電話筒瞬間幻化成一條巨毒無比的烏蛇,她再多握一下就會被它咬死,猛得將電話筒連同裡面的聲音重重掛掉,後面的男人擠身上前,拿起話筒開始一圈圈撥號。
馮梔一步步走回路邊,隔著半人高的圍欄、可以看見底下的黃浦江水寬闊又高深,跳下去就甚麽痛苦都沒了。
新聞報上常會刊登有人跳黃浦江,幾乎沒有人生還,甚至連屍體都難能找到,她那時想過,是要多絕望才會如此絕決尋死,她現真的體會到了。
她的一隻腳搭上圍欄的突隙,另一隻腳一蹬再使把力,便可倒頭栽進黃浦江中可憐腹中的孩子,還不及來到這世間
就在顧念之間,有個人比她更快。
她聽見許多人大聲驚叫,側頭恰看見那個在花圃哭泣的女子,迅速翻掠過圍欄,袍擺翩飛,連面龐都沒看清,便像個斷了線的風箏掉下去了,很多人圍簇過來,都探頭伸長頸地俯視,卻甚麽也看不清,有的遺憾嘆息,有的興奮嬉笑,先還鮮活的生命不過是個意外的水花,綻了一下,很快恢復至平靜。一大群洋水兵笑鬧著走過來,有人吹著口琴,婉轉悠揚煞是好聽。
馮梔背脊連衣汗涔涔地濕透,感覺像自己死過了一般,她又站了會兒,開始繼續朝前走。
很快就如浮光掠影般消失在蒼茫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