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燕衡點點頭,面容很沉靜,看見她談不上高興,也談不上不高興,就是很平淡的樣子。
聽毓貞道:“妮妮像二哥。”他這才笑了笑:“膚色像阿梔,白!”
“阿梔”毓貞語氣微頓:“二嫂愈髮漂亮了。”
常燕衡看了眼她,同是二十年紀,馮梔飽滿香濃若一朵盛綻的花,而五妹縱然臉上塗脂抹粉,那股子由內至外的頹喪,令她顯得很憔悴。
他問:“有事?”短短兩字觸動毓貞的內心,幾乎要淚下,卻咽著喉嚨強忍,勉力說:“二哥借我些錢用罷,我要過不下去了。”
見他不言語,神色亦是喜怒難辨,繼續道:“林老爺把我和清軒趕到小公館自立門戶,二哥知道他就是個浪蕩公子,不肯做事,終日胡混,只有往外花錢的份,沒見拿回來過,這兩年僅靠我那嫁狀活著,如今很多活都自己連帶幹了,但燒飯娘姨還是用了一個,她的工錢至今拖欠著也是實在沒法子,才跟你開這個口。”
常燕衡沉默了會兒,說道:“我的錢都由阿梔保管,你同她去商量!但是”他話鋒一轉:“你必須向她坦白一樁事。”
“二哥所指何事?”毓貞聽得有些糊塗。
“你竟然忘了!又怎能忘!”常燕衡看著她目光銳利,甚冷笑起來:“信!兩年前有兩封給阿梔的信!”
毓貞朝後退了幾步,這話仿若一聲巨雷炸在耳邊,臉色蒼白透紙,嘴唇顫抖個不住,二哥怎會察覺,又是何時發現,看情形已知曉很久,他偏隻字未提。
“是誰告訴二哥的?常保麽?”
“要讓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一直在等你親口告訴我!”常燕衡嚴厲叱責:“在府中眾妹妹里,毓貞你應是最幸運的一個,可以走出閣樓,進入學校讀書習字,接受新思想,開闊眼界,增長見識,有比她們更能把握命運的機會,可你非但沒有長進,反倒心胸狹隘,惡念滋生,干下此等不入流的行徑,害人終是害己。”
毓貞兩行眼淚流了下來。
常燕衡還待要說,卻見馮梔東張西望地朝這邊走近,他低道:“不許哭了。”大步迎前。
馮梔看著他笑問:“你怎在這裡呀?”常燕衡神色緩和,溫和地回:“和毓貞在閑聊。”
“毓貞?”馮梔笑道:“我正要找她敘舊呢,她在哪裡?”
“見過二嫂。”毓貞已經擦乾眼淚,走過來寒暄,馮梔打量她比做姑娘時瘦了許多,穿著月白旗袍,梳圓髻,插著一根蓮花點翠金簪子。上海還是有許多老派的家庭,正奶奶不許鬈髮有辱門庭。她面頰塗了一層厚粉,把天然淺紅的腮映成了蛋黃色。才哭過,眼下拖著兩行淚濕的痕迹。常燕衡摸摸馮梔的頭:“我先過去,看著要到開飯的時辰,你們說會話就過來。”
馮梔答應了,看著他的背影漸遠,才朝毓貞微笑:“你不必叫我二嫂,婚書還未領呢,先還是喚阿梔罷!”
毓貞搖頭:“總早晚的事,叫二嫂更為妥當些。”馮梔也就隨她,旁邊有個觀音殿,兩人邁進檻,旁邊有個供僧人記錄功德簿的四方桌子,上面擱著一包線香,兩人拈了香去紅蠟燭跟前點燃,給菩薩燒香跪拜,出來后,樹上歇了只黃鶯在唱歌,她倆用手背擋著額頭覷眼看,當午的太陽刺眼睛,馮梔笑道:“你還記得學校里那棵老樟樹,常有各種鳥兒往裡鑽,有次飛來一隻貓頭鷹,同學圍得里三層外三層地觀看,那貓頭鷹瞪著大眼睛一動不動,你還說它被嚇傻了呢。”
毓貞笑了一下:“其實是我傻,它就是個瞎子。”馮梔看著她道:“你過得好不好?”很普通的一句話,卻讓毓貞突然滾下淚來,她把頭別向一邊,半晌才轉過來,說道:“我過得不好,怨不得誰,實是我的報應。”
她開始說起兩年前那一天,和周希聖一起乘電車回家,鼓足勇氣向他表白心意卻遭拒絕,他說歡喜阿梔,當時心底的愛恨情仇現想來如一場夢,她沒有提,繼續說看見郵差給常保一封信,說是阿梔的,還有一封也是。她也是鬼使神差要過那兩封信,告訴常保不許再告訴旁人。那兩封信,一封是太古洋行的翻譯員招錄函,一封是二哥從京城寄來的。她那時已失去常智,阿梔的事事順遂、愈發突顯她的悲萋落魄,便把信撕了灑進排水溝里,自己也心灰意冷地嫁給了林清軒。說完竟鬆了口氣,又道:“我一直讓自己遺忘,現卻發覺那日之事如昨,依舊曆歷在目你一定很恨我罷!我也恨這樣的自己。”她不再多說甚麽,也不朝馮梔看,低著頭匆匆跑走了。
馮梔心底油生駭然,腦里恍恍惚惚的,她記得那時剛曉得懷了孕,惶恐又驚喜,整日里望眼欲穿,只盼著燕衡的信,盼他的歸期,太古洋行本就沒抱希望,此時波瀾並不強烈。她想起撐著洋傘去問常保有信麽,還一封封對著晚照燈查看,哪想得早被毓貞銷毀了呢!
命運捉弄起人來,一環環一扣扣,如天羅地網叫人掙脫不得,她覺得自己雖不幸,卻又是萬幸的。
常燕衡洗漱過回到卧房裡,見馮梔趴在桌上不知在寫甚麽,很認真的樣子,連他進來都沒有察覺,杏子紅的檯燈亮著光,他悄無聲息地走到她身後,俯身探頭往紙上瞄,只瞄到一行字,因為你是燕衡的妹妹,所以我原諒你曾經的過錯,你也放過自己罷!
馮梔鼻息嗅到股子檀香肥皂的味兒,警覺得一抬首,就看見常燕衡鬼鬼祟祟的,連忙用胳膊遮住,紅著臉兒嚷嚷:“不是給你的,你不許看!”
常燕衡慢慢直起腰背,笑道:“我是你的夫君,有甚麽看不得。”見她仍捂住不放,就算罷,反正不看也曉的是甚麽,他回到床上倚著枕頭看報紙,一面道:“妮妮睡熟了。”她不用去看顧。
馮梔的信也寫完,仔細摺疊好放進抽屜里,再上床挨偎進常燕衡的懷裡,仰起臉兒看向他,笑著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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