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如坐牢一般在庫房裡住了叄天,傷口雖然已經結痂,季溫瑜仍覺渾身無力。
不過,這狀態比他油盡燈枯時的身體要好得多,他已經很滿意。
多少帝王求長生而不可得,他卻能夠擁有死而復生、重新來過的機緣,實在是千古難遇之幸事。
季溫瑜的衣襟里藏著一本記錄了江南各府要員數年來行賄受賄的賬冊,證據確鑿,足以將半邊江山掀得翻天覆地,對寧王麾下最強大的一脈勢力重新洗牌。
他還記得,前世里的這個時候,他雖然明面上依附於太子,背地裡卻一直不甘心,想要憑自己的本事做出一番豐功偉績,讓父皇看到他的存在。
因此,他潛伏江南半年之久,以命相博,又不顧虛弱的身體,披星戴月策馬趕回長安,無比緊張地將賬冊獻在父皇面前,期待能獲得他的另眼相待,或者,哪怕只有一句誇獎也好。
可父皇神色冷淡地翻了兩頁,便將賬冊摔到他身上,厲聲喝問:“孽子!你羅織這樣的罪名,妄圖攀誣璟兒,居心何在?”
原來,他的父皇早就瞎了眼,盲了心,剛愎自用,偏聽偏信。
他被驅逐到殿外,在滴水成冰的寒冷天氣里跪了整整六個時辰。
期間,品階大小不等的官員往來穿梭,對他議論紛紛,指指點點;名義上的妹妹——樂安穿著火紅的騎裝,手裡拿著小馬鞭,興沖沖地跑過來找父皇撒嬌,瞥見他跪在地上,惡劣地揚起鞭子,往他胸口狠狠甩了一鞭。
他本來就處於強弩之末,生生受了這一記,立刻皮開肉綻,匍匐在地。
樂安咯咯笑出聲,語氣輕快:“六哥,對不住,我不太會使鞭子,一時失了手。”
她甚少喚他“六哥”,平日里總是隨寧王一起叫他“雜種”、“野種”,這會兒這麼稱呼,充滿了諷刺的意味。
到後來,又是太子趕來救了他,陪他一起跪下求情,更有一眾老臣幫太子說話,父皇才恩准他回去。
他登基之後,先是將麗貴妃做成人彘,丟在最骯髒的茅廁里,無論太監或是宮女,但有在她身上溺尿屙便者,便可去敬事房領一兩銀子。
至於樂安,他笑著使人將她捆在木樁上,親自動手,用蘸了鹽水的鞭子把那張花容月貌的臉抽得血肉模糊,接著把她扔到販夫走卒們都嫖得起的下等窯子里,給臭烘烘的男人們肏,一次只收一文錢。
寧王是他名義上的兄長,不好撕擄得太難看,季溫瑜便教太監們押著他,白天觀賞母妃伺候宮人排泄的奇觀,晚上便坐在親妹妹身旁,手裡舉著個托盤收錢,口中還要感謝那些願意光顧他妹妹生意的客人,直到收夠滿滿一盒子銅錢,才能回去休息。
如是不出半月,寧王便瘋了個徹底。
從回憶中抽身,季溫瑜將賬冊放在陽光底下,一頁一頁晒乾,不打算再做前世一樣的蠢事。
他就在這條船上好好養傷,閑來無事逗一逗美人,待回到長安之後,便把這證據呈給太子做大禮,請他為自己做主,早日將謝知真娶進府里。
至於太子拿了這證據,是忍氣吞聲也好,是跟寧王斗得你死我活也罷,都與他不相干。
是夜,月明星稀,水面上起了一層薄霧,如夢如幻。
季溫瑜坐在暗色的布匹之中,身上依然是漆黑如墨的夜行衣,長發簡單束起,幾縷碎發垂在額前臉側,臉色發白,顯出些許憔悴,卻更襯得眉目深邃,氣質清貴,俊美如同謫仙。
謝知真打開銅鎖,站在門邊不肯進來,將食盒並包裹輕輕放在地上,客氣有禮地道:“溫公子可好些了?”
她穿著身月白色的衣裙,披著件白狐裘,乾乾淨淨,不染凡塵,令人生出可望而不可即的渺遠之感。
季溫瑜咳嗽了幾聲,啞聲道:“好多了,有勞姑娘費心,還不知道姑娘怎麼稱呼?”
謝知真輕聲答:“我姓謝。”卻不肯說出自己的閨名。
“姑娘進來說話罷。”季溫瑜誘她進門,“我沒甚麼力氣,站不起來,勞煩姑娘將食水送得近一些。”
謝知真猶豫片刻,借理衣裙的動作摸了摸狐裘內藏著的鏤空圓球——那是弟弟贈與她的暗器之一,只要撥動機簧,便會瞬間疾射出十二枚銀針,針尖淬著毒藥,雖不足以致人死地,卻可令對方渾身麻痹,動彈不得。
她定了定心神,徐徐走近,對季溫瑜道:“包裹里有傷葯和換洗衣物,盒子里是乾糧和水,我叄日後再來看你。”
季溫瑜記得她做得一手好女紅,縫製的衣衫配色雅緻,極為合身,聞言便有些歡喜,將包裹打開,道:“姑娘不必如此辛苦,仔細傷了眼睛……”
他的話音突然頓住,有些詫異地看著傷葯底下躺著的白色孝衣和灰褐色常服,那常服雖然不算劣等之物,但也絕不出色,一看就知是管事之流所穿的成衣。
“這……”他抬頭看向她柔美的臉,一時有些適應不了待遇上的巨大落差。
謝知真不明白他為何做此反應,卻好脾氣地解釋道:“溫公子不是說父親不幸喪命于山賊之手嗎?我想著你正值熱孝,便自作主張幫你做了件孝衣。至於這衣服,是我舅舅為幾位管事發放的冬裝,恰好多了這麼一套,我便悄悄取了來。”
季溫瑜心裡有些不是滋味,卻快速調整好表情,溫言笑道:“姑娘實在體貼入微,倒教我不知道該說些甚麼好。”
雖說他從來沒拿父皇當過親生父親,可陛下正值春秋鼎盛,他就這麼披麻戴孝,實在有些大不敬。
“舉手之勞,不足掛齒。”謝知真淺淺地笑了笑,轉身往外走。
“謝姑娘且慢。”季溫瑜不想放過這難得的相處機會,出聲喚住她,“咱們還要多久才能到達長安?”
“聽舅舅說還需要大半個月。”謝知真想起弟弟今日飛鴿傳書送過來的信,臉上帶出幾分真切的笑意,“我弟弟過幾日便會過來與我會合,他和長輩不同,是最好說話的,到時候我把你的事告知於他,請他想法子妥善安置你。”
謝知方?按照前世里的記憶,他這會兒不是應該跟著寧王出生入死嗎?
季溫瑜皺了皺眉,直覺哪裡不太對勁。
他看著謝知真生動的表情,試探道:“謝姑娘和弟弟感情很好?”
謝知真理所當然地點點頭,道:“那是自然,他是我的嫡親弟弟,和我自幼一起長大,情分非同尋常。”
季溫瑜眉頭蹙得更深,藏在身後的手指輕輕碾動。
他本打算放過謝知方,聽到謝知真這樣親昵的語氣后,又控制不住地動了殺機。
“不太好罷?你告訴弟弟藏匿外男的事,不會影響你的名聲么?萬一他誤會你我二人有私,如何說得清楚?”他的聲調低沉了兩分。
“溫公子這話說得奇怪,他是我弟弟,自然知道我的為人。我當日對你施以援手,不過是無奈之舉,只要和他好好分說,他自然會信我,怎麼會生出誤會呢?”謝知真從季溫瑜的話里嗅出一絲不太友好的意味,表情變得冷淡。
“是我說錯話了。”季溫瑜見她有些著惱,立刻道歉,“不必麻煩謝公子,我覺得我的傷已經好了不少,過幾日便尋個碼頭上岸,如此也免了謝姑娘多費口舌,跟弟弟詳細解釋我的來歷。”
他和謝知方八字犯沖,見面必會起爭端。
他當然不怕區區一個毛頭小子,卻顧忌著謝知真,不願橫生枝節,徒擔風險。
左右婚事要聽父母之命,待他回去哄著太子將謝翰林召來,敲定婚事,謝知方不肯也得肯。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見他主動表露去意,謝知真自然同意,道:“也好,叄日之後,客船將在金陵城外停靠,到時候我去央及舅舅,請他在金陵耽擱一晚,帶我四處逛逛,你可趁夜深人靜時悄悄離去。”
這麼急著送他走,著實讓季溫瑜心中有些窩火。
他磨了磨牙,微笑著道謝,心中暗道:
不出半年,我必將你八抬大轎娶進府中,到時候咱們再好好算算今日的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