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假裝睡著,卻未想到這一閉眼,醒來已是黃昏。
暮色四合,天際有著不多的幾縷雲霞。
日落西山,皇宮的方向一片暈染開的黃。
欽天塔位於皇宮的最高處,這日是大暑,日頭剛好從九層高塔邊上沉下來,琉璃瓦片映出刺目的光。
宗政府大門緊閉,門口牌匾掛了白花,闔府上下一片縞素。
馬車從正門經過,最後停在宗政府側門邊。
看門的僕從看馬車普通,以為是來客,連忙擺手搖頭:“這段時間府里在守喪,要是沒有拜貼,我們主人家不見客的。”
染了蔻丹的纖纖玉手從車內伸出,車夫停止了取腰牌的動作,連忙為雲舒擺放馬凳。
“是為宗政將軍嗎?”雲舒下了車,問僕從。
或是沒見過這麼美麗的人,僕從看呆了會兒,咽了咽口水,才說:“姑娘,您這說的什麼話,咱們將軍還在戰場上呢,這可不興咒啊。”
“那是守誰的喪?”雲舒皺眉,“宗政太后嗎?”
“也算吧。”
看門僕從支支吾吾,四周看了看,沒見到旁人,便壓低了聲音。
“就這叄四個月,宗政府里接二連叄地去了好幾位嫡親的少爺,就在昨天,最後一位嫡親的小少爺也沒了,眼下正是在服小少爺的喪呢……姑娘,您來府上做什麼?”
雲舒不知該如何回答。
她與幾位表兄在幼時常常來往,沒想到到了現在,竟一個一個地走了。小少爺她也見過一次,還未取正名,小名換作霖哥兒,是個極為伶俐的孩子。
一個嫡親的少爺都不剩了,短短時間之內,宗政家居然凋敝至此?
“來給貴府報喪的。”
低沉的聲音響起,不知何時,劉蒙已下了馬車,正冷冷地看著看門的僕從。
“見到公主了還不行禮,話這麼多, 不如把舌頭割了。”
話音剛落,趕車的內侍幾招之內便捉住看門僕從,拿了他的雙手壓到身後。
竟是個會武的。
“大人,大人饒命啊……小的剛被打發來看門,不知道是大人大駕,公主,公主救救笑得啊!”眼看著車夫掏出刀要割他的舌頭,僕從的頭磕得哐哐作響,面前的青石地板染上血印。
又有別的僕從被聲響驚動,趕過來一看,嘩啦啦地跪倒一片。
雲舒尚在表兄們去世的怔愣之中,便被劉蒙牽著進了門。
進門處傳來聲慘叫,很快沒了聲音。
管家恭敬地請兩人進了正殿,上了熱茶,又連忙去通報當家的。
首輔的老妻已故去,至今未有正妻,首輔沉珂未愈,現在當家的是庶長子宗政衍。
除卻幾個嫡子之外,二十幾個庶子裡頭,也就宗政衍稍微能上得了檯面。
宗政衍長得不差,和劉蒙一般高,雲舒只在母后的喪禮上與他有一面之緣。那天他本想和雲舒多攀談幾句,可雲舒實在不耐,便平白無故錯過了許多消息。
“不知殿下與大人光臨寒舍,小人有失遠迎,還請殿下與大人恕罪。”宗政衍雙膝跪地,行了個叩首大禮。
見到他,困擾雲舒多時,怎麼也想不通的事情總算是想通了。
怪不得……怪不得母后出殯的時候,宗政家只派了這一個庶子過來。
鴻臚寺的官員敢在母后的喪禮上這般苛刻,有幾分是因為皇帝要求的一切從簡,又有幾分是因為宗政家倒台,看人下菜碟?
“皇兄他……知道嗎?”雲舒問。
劉蒙沒說話,宗政衍也沒有起身,只答:“王爺和王妃都來過了,本欲留在府里用晚膳,可王府里有人傳話,說未央公主鬧著要見王爺也王妃,前腳剛走,殿下您就來了。”
說到這裡,宗政衍話鋒一轉,問道:“眼下正是晚膳時間,若是不嫌鄙府簡陋,可否就在府里用膳?”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雲舒與劉蒙沒有一個叫他平身,他便一直跪伏在地上,頭也未抬,禮節周到,瞧著恭順極了。
雲舒哪還有什麼胃口。
“喬管家,殿下是來看望首輔大人的,你帶殿下去吧。”劉蒙與喬管家似是相熟,吩咐完了又對雲舒道:“殿下,首輔大人沉痾未愈,想來需要靜養,您一人去便夠了,奴婢就在此處等候。”
雲舒由著喬管家引著去首輔的房裡,穿過掛滿白幡的水榭樓台,耳邊都是陣陣哀樂。
好不容易見到幾個下人,他們都穿著白色孝衣,個個行色匆匆,面色沉鬱,飄得跟個鬼魂一般。
雲舒幼時跟著母後來過幾次宗政府,接待的是另一位胖得發福的管家,可不是這位瘦得跟竹竿似的喬管家。
“以前的王管家已經不在府上了嗎?”雲舒與他搭話。
“王管家到鄉下的莊子里養老了。”
“府里的幾個少爺是怎麼死的?”
“二少爺是與友人游湖,船沉溺死的,叄少爺與四少爺去郊外打獵,被群狼圍攻,找到的時候屍身已被撕咬得不剩什麼了,小少爺是病故的,”他說著頓了頓,望著池塘里的壽山石,毫無感情地繼續道,“大少爺……剛剛在沙場戰死了,不是么。”
“殿下,自二少爺走後,府里的白幡就從未撤下來過,哀樂也從未停過。”
喬管家剛說完,兩人便已到了首輔的卧房。
“老爺就在裡面,殿下,您自己進去吧,小人還有要事要忙,就不陪您了。”
太陽已經完全落山了,只剩下依稀的幾率光線,抬頭能看見半個若隱若現的白月亮。
卧房內只點了兩盞油燈,從外面望進去,像是長著巨口的野獸,要吞噬一切在內的人。
雲舒的心頭一跳。
小巧繡鞋剛邁入門檻,她就意識到了喬管家話中的漏洞。
大少爺剛剛戰死……她與劉蒙剛接到消息便趕來,剛剛在門口,僕從都還以為宗政將軍在打仗……這個管家又是怎麼知道的?若是與宮中同時收到訃告,又為何不通報全府?
想到這點,那這宗政府里處處都是漏洞。
老爺的院子里為何見不到一個下人?
叄個少爺和小少爺的喪命,到底是意外,還是……早就安排好的?
思考已經來不及了,身體總是快腦子一步。
卧房的門牘一轉,門便已經在身後合上。
偌大卧房內,安靜得能聽見呼吸聲。
只有雲舒自己的呼吸聲。
雲舒的腳有些軟,一步一步地往六柱大床走去。
油燈的燈芯噼啪一聲,燭火搖晃幾番,纖細的影子映在屏風上,也跟著搖搖晃晃。
繞過紅木雕花錦屏,雲舒看到了此生難忘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