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內眾人也都目不轉睛瞧著那四人,心裡都酸溜溜的,暗道明珠暗投,一朵鮮花插到了牛糞上。
晚明風氣開放,官宦富商不但廣納美妾,更喜歡蓄養孌童,男風頗盛。
富家公子大多有龍陽之好,喜歡塗脂抹粉,結交美貌少年,光明正大地調風弄月。
民間不以為恥,反引為風流韻事,津津樂道。
眼見得四人交談對飲,虞希堯心裡不是滋味,暗恨自己先前沒往那邊留意,竟漏看了店內還有這一個美少年,否則早就過去結交了。
見李純替趙祿寒二人化解尷尬,心頭不快,只顧低頭吃酒。
店內眾人與趙祿寒本無仇怨,只是不想得罪虞公子,此時虞希堯偃旗息鼓,也自都不再管閑事了。
四人對飲了幾杯,趙祿寒心中不快,卻是酒到杯王。
小聲問胡從智道:「那個什麼虞公子是何許人也,無故欺人,如此猖狂。
」胡從智也悄聲道:「此人是本地一出了名的紈絝,家財萬貫,平日花天酒地,走馬鬥雞,這無故欺人之事倒也沒少做。
上一科院試放榜,此人居然也榜上有名,中了秀才生員,想來應該是在學問之外花了不少錢財,做了不少功夫。
眼下有了生員功名,在府學進學,卻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晒網,只結交一王紈絝終日花天酒地。
聽人說近來虞府還向薛家去提親,不知結果,若真成了,那才真叫明珠暗投呢。
」聽胡從智這番話,李梅便瞧向李純,李純妙目精光一閃,眉頭微促。
趙祿寒嘆道:「哼,這般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竟也能得中生員,實是可嘆。
這薛家又是什麼樣的人家?」胡從智道:「也是本地富紳,那薛府的薛公,乃是壬午科進士,點了翰林院翰林,任工部給事,放過一任鄉試考官,因不喜阿附權貴,辭官回鄉,專心做學問。
這薛翰林在山東士林中頗有名氣,家中奴僕萬千,良田萬頃,富貴非凡。
只可惜薛家人丁不旺,薛翰林前幾年過世,膝下卻沒有男丁,只留下一個幼女,那薛小姐年方土八,得老翰林千恩萬寵,琴棋書畫具佳,不輸男兒。
只是聽說自幼驕縱使性,提親的踏破了門檻,卻也難入她法眼,竟要自擇夫婿,那虞公子跟薛家提親,我看未必能成。
」李梅忽然用手把桌子一拍,喝道:「你們倆好好說話吃酒,又說起別人家小姐有的沒的做什麼!」趙、胡二人具是一驚。
李純皺了皺眉,對李梅道:「休得無禮。
」頓了一頓,又沖二人微笑道:「二位先生似也是讀書人?仙鄉何處,妻兒可在此間?」趙祿寒拱了拱手,道:「我二人本貫登州府福山縣人氏,說來慚愧,在下考場蹉跎,接連失利,虛度四土余年,卻只是一個童生而已。
拙荊早喪,只餘下一女,眼下在亦在城中。
」李純點了點頭,淺淺的斟了一杯,道:「我聞亦堅兄言談不凡,胸有才學,何妨下科再考,或許能高中。
」趙祿寒道:「一把年紀老童生,又考什麼了,自上一科落榜,便已絕了科場爭雄的心思了。
」幾人又喝了一陣子,金華酒本不甚烈,但趙祿寒考了數土年,青春虛度,胸中抑鬱,就有些不勝酒力,酒入愁腸,便把這滿腹委屈傾訴出來,胡從智和李純都勸勉了一陣。
趙祿寒喝了一杯,借著酒力,道:「我考了數土年,自認八股制藝也還算尚可,翻看那些時文集子,與我比似也未強多少,只可恨閱卷官有眼無珠,又可嘆八股禁錮天下士子,讓天下士人只知死讀書,更有甚者,都到中了生員,卻只知八股程文,至於什麼唐詩宋詞一概不讀,問及李太白、杜工部,更是瞠目,不知是何許人,這等腐儒也能得中生員,豈不可笑!天下有才之士被科考所誤著不知有多少,青春虛度,到頭來悔之晚矣!」這話聲音說的略大,引得店內眾人紛紛側目,胡從智拉了拉他衣襟,悄聲道:「莫要狂言,咱們只管吃酒。
」李梅白眼一翻,正待譏諷,李純卻拊掌高聲道:「說得好!聞此言便知亦堅兄眼界高遠,想這八股文乃是太祖所制,行文嚴苛,嘉靖之後更是每出考題盡皆為無理搭,從四書五經中截取隻言片語拼湊成題,卻要考生代聖人立言,如此豈非反歪曲聖人本意?」這話正中趙祿寒胸懷,登生知己之感,忙舉杯敬了李純。
耳聽得李純那邊嘰嘰喳喳,虞希堯坐在這裡好不難受,聽到李純讚歎趙祿寒那窮酸,更是妒火中燒,待要發作,但只拿眼乜著李純明眸皓齒的模樣,滿腔怒火竟自煙消雲散,只是饞極了那美少年,心如千萬隻貓爪在撓一般,心癢難耐,當下便滿斟一杯,朝李純那一桌走去。
來到李純等人桌前,虞希堯滿面堆笑,道:「在下虞希堯,表字子高,敬李公子一杯,還請李公子到那邊落座,一同飲酒如何?」李純卻理也不理,只顧同趙祿寒、胡從智等說話,談一些八股時文之弊。
李純向趙祿寒請教時文,趙祿寒便把上一科院試做的那篇背誦了出來。
虞希堯端著酒杯站在那無人搭理,好不尷尬,他自幼嬌生慣養,得父兄寵愛,平素一呼百應,什麼時候這樣被人無視過,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心中怒火中燒,卻不曾想他適才作弄旁人時旁人感受如何。
耳聽得趙祿寒背誦了一篇五百餘字的八股,虞希堯冷笑連連。
胡從智說他不學無術,確是冤枉了他。
虞希堯得父親驕寵疼愛,自幼延請名師授課,人又是極聰明的,只不過心猿意馬,對書法繪畫,吹拉彈唱,投壺行令,走馬鬥雞等事均是一點即通,讀書就有些懈怠。
但得名師指點,傳授了八股心得,制藝雖不甚佳,但比之寒門苦讀的趙祿寒卻要強上一些。
待趙祿寒一篇背誦完畢,虞希堯便冷笑道:「此文做的狗屁不通,卻也在此狂妄自尊,誹謗聖賢,自己不學無術,不怪自己制藝不精,反倒怪起八股時文來,當自己是提學宗師么?簡直讓人笑掉大牙!」趙祿寒一生蹉跎科場,本自抑鬱,聞此言登時滿面漲紅,雙手顫抖,氣的說不出話來。
李純揚眉道:「你說他制藝不精,難道閣下便才高八鬥了?」虞希堯見李純跟自己說話,連忙笑道:「才高八斗算不上,但要勝過鄉野窮酸,自是綽綽有餘。
李兄若不信,就請到我那一桌,咱們相互切磋一番。
」李純道:「虞公子休要故做謙虛,裝模作樣,你既自認才學,我與你賭一賭,你敢不敢?」虞希堯看著趙祿寒,冷笑道:「賭八股嗎?好啊。
」李純適才聽了趙祿寒背誦的制藝,知問題所在,這老童生在鄉間閉門苦讀,無人指點,於八股文的應試技巧一無所知,而且心中厭惡八股束縛,作起文來盡情揮灑,卻不知愈是這樣,考官愈是不喜。
整個登州府院試各縣童生過千,每人三篇八股文,數量繁多,閱卷官閱起來極為吃力,往往只看破題承題便定下是否錄取,趙祿寒不在破題上下功夫,先聲奪目,自然不易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