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醒的信按照蘇黛給的地址,派人送到石蘭山下的葯廬時,蘇黛正與玉芙蓉坐在一座石亭中,一起翻看著一本筆記。
今早青蕪的情況總算穩定下來,兩人這才有空商議幽人補魂之事。
蘇黛收到信拆開看了看,心中一塊大石落了地,繼續把目光投向筆記上玉芙蓉勾出的幾行字上。
這本筆記是丹青閣那名曾在魔界遊歷多年的長老留下的,應蘇黛的請求,丹青閣的兩名弟子趕到風神谷結界外接應她時,帶了一本拓印本給她,她又把這本筆記給了玉芙蓉,只是剛回到石蘭山的一個多月過於忙亂,直到蘇黛和陶桃離開,玉芙蓉得了閑,才開始仔細翻閱這本筆記。
“我說過天下萬物相生相剋,”玉芙蓉嘴裡嚼著一根草藥,兩腿交迭,晃著腳尖道,“幽煌樹在中州長了一段時間,咱們這裡就長出了青木枝,我早就在想,魔界一定也有與之相剋的魔植,果然,這筆記里記載了兩種,只是咱們要去往魔界找到這種東西,恐怕不是易事。”
“……據聞若木花有補魂之功,”蘇黛念著筆記上的幾行字,“花樹分佈於魔洲大陸西南部伽摩部落周圍,其狀似牽牛,花色橘紅,含劇毒,若神魂無損,服之立斃。另有月夕草,具駐魂之效,生於神姬河畔,其葉兩色,正紫背銀,見光即萎……”
她抬起頭,喃喃道:“真的假的……”
玉芙蓉道:“不管真假,這是個線索,都說魔界魔氣充沛,魔植繁盛,或許真能尋到令幽人恢復神智的東西,畢竟幽煌樹就是從那邊來的。”
蘇黛點點頭,“少不得去一趟,不過得先做好萬全準備。”
玉芙蓉嘖嘖嘆道:“你倒是乾脆,萬一凌隨波不醒呢?”
“那就自己去啊,”蘇黛秀眉輕挑,“總不能一直等下去,既是找到線索,再難也得試試。”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你去過黑虛之海么?當世能橫渡黑虛之海的人,咱們中州數得出的也不超過五個。”玉芙蓉潑她冷水。
蘇黛氣餒片刻,眼睛忽而一亮,“你別說,黑虛之海我還真去過!”
“你去過?什麼時候?”玉芙蓉上下打量她,“你才多大?別是在夢裡去的吧?”
蘇黛的目光微微黯下來,嘆息似的說了一聲,“……也差不多。”
午後她補了個覺,拿了那本筆記,坐在凌隨波的葯池邊慢慢翻看。
“……神姬河叄年一現,唯汛期到來後方可覓其蹤跡,咦,”她看向水池中的男人,沖他喊道:“凌隨波,你們魔界的汛期難道是叄年一次?”
陽光撒在葯池上,細碎的光波托著水池中的健長身軀,褐發恣意潑散在水邊,男人沉睡的面容峻麗而寧靜,樹影斑斕,流光躍過緊閉的眼,滑走又溜回。
蘇黛嘆了一聲,目光轉回書頁上。
“……河道變遷,規律難定,月夕草、千回藤伴河而生,河現而繁,河隱而枯,時不過數日,魔人得遇神姬河跡者寥寥……”她念了兩句,眉頭輕輕蹙起,“看樣子很難找啊,一旦錯過,就得等叄年……”
“喂,”她再次轉過頭,“凌隨波,你有沒有見到過神姬河?”
葯池中的人自然沒有回應。
蘇黛瞧著那在水中蜿蜒鋪開的長發,放下書,挪了挪身子,將那濃密的頭髮從水中撈起,以指略略梳理,拿過池邊一枚髮帶系好,又將他的頭托正,揩去面龐上濺落的幾滴水珠。
長長的睫毛似乎驀地顫動一下,蘇黛心砰砰一跳,屏住呼吸。
然而再仔細看時,那羽毛般的濃睫卻又凝住不動,原是光影造成的錯覺。
她忍不住伸手輕刮上去,輕輕笑道,“這麼長,比我家桃子的睫毛還長……”
玉骨般的纖指撩過卷翹睫毛,滑下英挺的鼻樑,忽而在緊繃的下頜上掐了一把,“凌隨波,你究竟什麼時候醒來?”
她惡聲惡氣地說著,手指又戳到他緊繃繃的肩上,“你倒睡得舒服,我告訴你,你再不醒來,我可就要走了……我總不能一直呆在這裡。”
靜謐之中,男人宛如雕像一般無聲無息,任她擺布,從他頭頂上看過去,他半浸在水中的胸膛輕微起伏,水珠嵌在軀體的肌理間熠熠爍著光芒,水痕從胸間滑下,歸入水面,水波下的腰腹線條半隱半現。
蘇黛挪了挪,離他遠了幾分,蹲在池邊上,只敢托腮瞧著那張堪稱毫無瑕疵的臉龐。
輕風吹來幾片落葉,綠意淺淺的扇葉稀稀落到他頸下、胸膛上,她俯身過去拈起樹葉,觸到冰冷的肌膚,心情不覺有些低落。
“你現在在哪兒呢?會不會在黑虛之海上?”她囈語般地問道,目光大膽地在這具蠱惑人的軀體上巡梭,最後停在強健的胸膛上,攤開掌心輕輕覆蓋上他心臟跳動的地方。
她另一隻手從腰間摸出挽月晴嵐,徐徐閉上雙目,神識沉入無盡黑暗。
掌下的胸腔節律鼓動,他的生命力仍然很強,玉芙蓉說他的身體機理也運轉如常,除了長睡不醒,身體狀況幾乎與正常人無異。
蘇黛曾嘗試往用挽月晴嵐中注入念力,然而在幽人那裡,包括蘇纖,她什麼也看不到,四處只是漫無邊際的灰墟,只有在凌隨波這裡,才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東西。
緩緩的,晦暗霧氣飄來,濃霧中仍是無窮無盡的藤條,粗細纏繞,扭曲盤結,她趴在藤枝上,隱隱約約能聽到藤牆外海潮卷浪的聲音,但無論如何找不到去路。玉芙蓉說,這或許是因為他身體里的焦藤還未噬盡的緣故,現下只能等待。
蘇黛眉心輕動,睜開眼睛,收了挽月晴嵐。
“差不多就回來吧,我打算造一隻船去黑虛之海,骨架怎麼做還沒想好,我會請李長安給我弄一些圖紙來參考,等我設計得差不多了,就會把圖紙寄給他,請他在天栩洲的黑虛海畔幫著打造……”
她重新拿起那本筆記,低聲地說著,不知是說給他聽,還是說給自己聽。杏林外夕陽已斜,風過處,枝葉婆娑起舞,沙沙作響。
夏去秋來,石蘭山漫山紅楓野菊,秋意盛濃,晝漸短,夜漸長,杏林中的杏葉盡數染上金黃之時,青蕪終於產下一名女嬰,本已在生產前醒來的她再度陷入沉睡,身體枯槁,幾乎耗盡了所有精氣,所幸玉芙蓉早有準備,遍尋醫書,用盡奇葯,生生吊住了她一口氣。
女嬰倒是十分健康,且最喜蘇黛,旁人來抱她之時總啼哭不休,唯有被交到蘇黛臂彎中時,口中會吐出泡泡,小臉上露出甜甜微笑。
蘇黛無法,走哪兒都得將嬰兒抱著,她日間有要事要做,只得將這孩子哄睡,不過十幾日,就將小奶娃養成了睡倒覺的習慣,夜裡十分精神,鬧騰得蘇黛無法安眠,沒多久她眼下就掛上了兩道黑影,容色也憔悴了不少。
這日蘇黛終於完成了最後一張海船尾翼設計的圖紙,她把沉睡的嬰兒放在搖籃里,將圖紙在凌隨波面前晃了晃,笑道:“你瞧,我弄好了,你再不醒來,我就要走了。”
水池中的青年看上去無動於衷,蘇黛收了圖紙,輕輕撫摸著他的面頰。
“凌隨波,我有一個想法,”她喃喃道,“也不知道能不能行,不管怎樣,我想試一試,若是出了錯,還請你諒解。”
她摸出挽月晴嵐,閉上雙目,這次,她彎下腰,將頭輕輕貼到他左胸上。
“如果你被困在黑虛之海,就給我個訊息,”她伸手到水下,握住他一隻手,“我試試看能不能把你從黑虛之海上帶回來。”
凌隨波身體中的黑藤已快被除盡,黑霧中藤條所剩無幾,虛空遠處海潮聲驟然變大,呼呼的海風吹來,帶著一絲冥暗的詭氣。
“凌隨波,我就試這一次,”蘇黛貼著他的胸膛,傾聽著他的心跳,“你聽著,我不能停在這裡,還有那麼多事等著我去做,這是你最後一個機會。”
男人的睫毛顫了顫,被她握住的手掌輕輕一抖,縱然極輕極微,還是被她捕捉到了。
她睜開眼,撐著他的胸膛直起身子。
“很好……”她笑道,眸中波光點點,“算你識相。”
幾天後蘇黛趕回了青宴山。
臨走時女嬰哇哇大哭,蘇黛一咬牙,便將她帶在身邊,攜帶的羊奶和蜜水喝完了,她便請途中有奶水的婦人幫著喂哺。一路餐風飲露,到了山腳下時,她已經筋疲力盡,無奈臂中剛換過尿布的嬰兒又餓極哇哇大哭,她只得在山下市集中尋人來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