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過後月沉星散，濃雲逐漸湧上墨黑的天空，疾馳了兩個時辰后，衝車駛入一片密集的峰林，速度慢了下來，漸漸停住。
車廂內幾人早已相互依偎著睡了一陣，因心境到底不太安穩，車一停都醒了。
蘇黛不在車裡，寂靜中遠處傳來隱約的古怪嘯聲，有點像是颶風來臨前的警告，眾人心下不覺一沉。
阿紋時常幫著蘇黛打些下手，對車的構造很熟悉，便將一架木梯架在車廂尾部，爬上去打開頂上一扇天窗，扒開上頭覆蓋的獸皮。
阿星好奇地跟上來，兩個小孩擠在木梯上，齊齊將半個身子探出去。
“蘇姐姐，要我幫你嗎？”阿紋大聲朝著下頭喊道。
車廂底部傳來蘇黛的一聲回應，“不用，就快弄好了。”
寒風撲面，嶙峰峋石在凝滯的濃黑中展示著姿態怪異的輪廓，零星的沙粒如毛毛細雨，稀落地擊打在車身上，一盞風燈掛在道邊一枝樹丫上，微弱光芒搖晃著，照出車身前頭的情形。
兩匹拉車的機關馬已經被撤下，換成了數只巨大的爬蟲狀木榫沙牯牛。這種蟲子極擅長在沙子中打洞鑽行，阿紋曾陪著蘇黛蹲在枯林里看了半日的沙牯牛鑽沙，之後還幫她捉了幾隻回村寨里仔細研究。
乍一見平日只得指頭大小的沙蟲突然間長大了成千上萬倍，張牙舞爪地匍匐在前頭草地上，帶著毛刺的觸鬚和細長的足部微微顫動，一節節的胸壁格格扭動，阿紋滲得寒毛都豎了起來。
“怎麼會有沙子？”阿星揉了揉眼睛，突然指著阿紋身後道：“那是什麼？”
阿紋轉過身，一眼便看見後方天邊翻起一抹艷異的暗紅，崎嶇不平的地平線上正抖動跳躍著一根黃線，不過一瞬間，那黃線已然爆開，昏黃色的沙霧團團升起，瘋狂涌動著吞噬了那片暗紅的天空，猶如騰起的灰黃色惡龍，氣勢洶洶朝峰林壓過來。
“沙塵暴！”阿紋目瞪口呆，“這沙塵暴很兇猛啊！”
阿星都快哭了，“沙塵暴怎麼會來到這裡？”
“快進去，關上天窗！”嗚嗚的風聲中，底下傳來蘇黛的聲音，幾乎是嘶吼一般，“把獸皮拉好，一絲縫隙都不要留！”
兩個小孩驚恐地“哦”了一聲，急忙縮回頭。
車廂底部和車輪之間隔有一層不小的空間，蘇黛頂著風沙，把拆卸下來的機關馬快速分解成幾大塊，收進隔層里，緊緊關上隔間的門。
就這會兒功夫，地盡頭已是一片渾天黑地的混沌之像，滾滾沙塵掀天揭地猛撲過來，剎時間整個天地被濃煙籠罩，蔽日暴塵虜空掠雲，倒宇翻乾，恍如末日降臨。
兩個小孩蓋好頂上的獸皮，手忙腳亂插好天窗的插銷。
兩人剛剛從梯子上下來，砂礫子便如暴雨似地擊打在車頂上，靈均一個箭步衝到車壁邊，將還未合攏的獸皮拉得嚴嚴實實。
天地咆哮起來，震耳欲聾的轟鳴聲鋪天蓋地而來，整個車身劇烈晃動，堆積的水囊竹筒噼噼啪啪四處滾落，壁上燭炬狂跳幾下一頭栽下來，阿紋急忙把濺起的火星撲滅。
眾人驚魂未定，青蕪急道：“小蘇呢？”
“我在這裡。”車門陡然一開又閃電般關上，一道人影挾著黃沙烈風急躥進來，只這麼一剎那，車內灰霧滾滾，濃烈的煙塵瀰漫了整個車廂。
悶雷滾滾，風沙大作，整架衝車猶如顛簸在狂瀾海嘯之中，黑暗助長了恐懼和驚怖，青蕪摸索著，把幾個小孩攏到一起，張臂護住。
“別怕，撐得過去。”蘇黛的聲音在尖利的呼嘯聲中貼著她耳根響起，“這車原本就為防沙暴做了不少裝置，被沙埋了也無妨，咱們只小心別被車裡東西弄傷。”
青蕪心下稍安，和蘇黛一起緊緊抱住叄個孩子。半個多時辰后沙暴止歇，然而悶雷似的轟鳴之聲散去不久，又有鼓穿耳膜的啪嗒聲接二連叄響起，彷彿有重物不斷擊打在車壁上，很快，啪嗒聲化為細細密密的刮擦聲和啄擊聲，像是不斷有東西撲過來，飢餓難耐地啃噬著車外壁的獸皮，用尖利的爪子摳挖木格。
“是沙妖！”蘇黛沉聲道，“真是陰魂不散！”
她點燃了火燭，大家在重新亮起來的車內面面相覷。
人人臉上身上都覆蓋了一層黃沙，蘇黛更是像從沙堆里滾出來的一般，衣服褶皺里，甚至頭髮里睫毛間都是沙，一動便抖落一地。
“這不是普通的沙塵暴，”青蕪臉色很難看，“否則不會有這麼多的沙妖。”
“這會兒天應該亮了，”蘇黛苦笑，壓下心頭的焦慮和疑懼，“咱們先出去再說。”
她走到車尾，按下一個絞盤，車外數只木榫沙牯牛抖了抖身子，開始緩慢在沙中鑽行，刨開沙子，帶動深深埋在沙里的衝車一點點往上移動。
車身傾斜著徐徐上行，車壁外沙妖的攻擊聲也越來越弱，隨著猛然的一個斜沖，車身陡然一輕，木榫沙牯牛不負眾望，拖著衝車飛一般衝出沙堆，緩行一陣，停了下來。
蘇黛等了片刻，小心打開車門。
流沙如簾簌簌而落，等砂礫漸墜漸稀時，大家看清了外頭的景象。
沙暴已平息，短短一兩個時辰之內，天地已然更換了模樣。天空明凈澄澈，渾圓而橙紅的朝陽貼著地平線冉冉升起，然而如鏡清空下，不再是青山蔥林，而是一望無際的沙漠，莽莽黃沙一直起伏延綿到遠方，與藍天接壤。
蘇黛率先出了車門，幾人跟在她後頭魚貫而出，先後爬上車頂，大家極目遠眺，一時無言。
黃沙渺茫無盡，大大小小的沙丘伸展著平滑流暢的丘脊線，雄渾而靜穆。偶有晨風揚起沙粒，薄薄的一層沙便閃著細碎的金光，流水般自丘頂一波波往下流瀉，翻起沙壁背風面的褶皺。
四處都是凝固而沉悶的黃，天地間是蒼涼壯美的死寂。
沉默之中，青蕪忽道：“小蘇，咱們回去吧。”
蘇黛收回落在遠方的目光，躊躇片刻，垂眸道：“還有一個多時辰，咱們就能趕到邊界了。”
“可這一個多時辰，就是救人的關鍵，我們不妨事，就算最後出不去也無所謂，”青蕪輕聲但堅定地說，“這場沙暴來得蹊蹺，李長安和趙叄哥他們沒辦法躲過，而且就算他們避過沙暴，也無法抵禦沙妖的襲擊，我們早一刻回去，或許就能多救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