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亭錄(1V1古言)雙C - 第四十九章年行舟的故事24 (2/2)

就是這些執迷不悟的叛逃者,觸怒了神域中的先祖,使得他們長久在此受苦受難,始終無法擺脫沉重的枷鎖。
疾病、窮困、日復一日的勞作、突如其來的暴斃、無休止的殺戮和死亡,日益減少的族人和無法抵抗的天災。
所有這一切,都像一張網一樣,把他們牢牢縛在其間,不得解脫。
大大小小的石頭和泥塊穿過牢籠,不斷地被投擲到叛逃者身上,咒罵聲此起彼伏,甚至還有人衝到牢籠跟前,唾棄地朝他身上吐口水。
薛錚一瞬間有些恍惚。人群瘋狂湧來,憤恨和怨毒扭曲了他們的臉,他們眼中那嗜血和陰毒的神色,令他有種恍然置身於夢境中的感覺。
他沒有閉上眼睛,只是把頭轉開,凝望著黑石峰山腰上,那座已堆滿了叛逃者屍骸的屍架上。
月光透過迷濛的紅色灰霧,凝在那高高的屍架上,詭異奇艷的屍花在屍架頂端開出大朵絕艷之花,悄無聲息地伸展著如鉤藤蔓。
他努力辨認著,試圖在那中間尋找師父楊桓的遺骸,漸漸地,淚水迷濛了他的雙眼。
叛逃者的脆弱姿態令人群發出譏諷和輕蔑的鬨笑,他們更加肆無忌憚地羞辱他,各種骯髒的東西被團成一團扔進來,小孩拉下褲頭,往牢籠內撒著尿。
而坐在籠內的年輕叛逃者恍似未覺,一動不動地承受著,目光從那屍架上移,若有所思地凝視著黑石峰的高高山尖。
月過中天,疲憊的人群泄憤完畢,終於陸續散去。
那名高大的黑袍祭師來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薛錚抬起頭來,看住那鷹一般鋒利的雙眼,祭師極具穿透力的目光陰戾而高高在上,含著某種對浮遊生命的憐憫和嘲弄。
祭台中央的火已熄滅,周圍的石柱上高高燃起火把。
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照下,祭師的臉龐顯得很年輕,但暴露在袍袖下的手青筋凸起,枯瘦如柴。
“叛逃者,”他開口了,聲音尖銳刺耳,“做好準備迎接對你的審判。”
“什麼時候?”
“叄個時辰之後,”黑袍人答,手指向祭台中央,“明日第一縷陽光照射到那裡的時刻。”
薛錚不置可否,只問道:“和我一起來的那兩人呢?”
黑袍人略微詫異地盯著他,這名叛逃者目光澄明而鎮定,並沒有他預料中絕望恐懼,或者空洞麻木的神色。
他不動聲色,沉默片刻才答:“你的審判結束后,他們將在谷外被處決,九難谷不能被外來人的血所玷污。”
薛錚放下心來,一言不發地扭開了頭。
黑袍人緊緊凝視他片刻,拂袖轉身。
“你的鮮血,將被用來祭奠我們的祖先,你的靈魂,將永遠被禁錮於黑石峰下,看守我們的信仰之源,”他緩緩說道,“叛逃者,好好享受這一夜吧,這將是你此生渡過的最後一個平靜的夜晚。”
“信仰之源?”薛錚心下冷笑,目光再次轉向夜色下突兀矗立的那座黑石峰。
火把幽幽燃燒著,天際月輪西移,祭台上下已空無一人。
叛逃者被鐵鏈鎖在牢固的鐵籠里,因此並沒有特別派人看守。
有輕微而急促的腳步聲穿過空曠的廣場,往牢籠這邊疾速而來。
盤膝靜坐、閉目運功的薛錚睜開眼睛。
來的是一個女人,穿著一身灰色的布衣,頭髮用一張灰布包裹住,衣袖挽到手肘,露出瘦骨伶仃的手臂。
月光照在她臉上,她的臉龐憔悴而蒼老,鬢邊有零星的白髮,但她蓄滿淚水的雙眼仍然顯得明亮而清澈,抓住鐵欄的雙手急切而有力。
薛錚與她對視片刻。
“阿隱……是你么?”她抹去眼中的淚水,低低開口。
薛錚朝她挪了挪身體,瞬也不瞬地端詳著她,試圖尋到她與記憶中那模糊身影重迭的痕迹。
“你是端珞?”他不太確定地問,“我的……母親?”
女人渾身的力氣都似被抽走,她跪倒在地,放聲大哭。
“是我害了你們……”她喃喃道,語無倫次地說:“是我……是我……我不該……”
薛錚將手伸出鐵欄,握住她的手,微微笑道:“我以前的名字,是叫端隱?”
女人只是哀哀哭泣,悲傷而慟絕,反手將他雙手緊緊抓住。
薛錚默然等待著,直到她抬起頭來。
“是的,你以前的名字,是叫端隱,”她唇角輕抖,貪婪地注視著十四年未見的人,“你還記得我么?”
“記得,”薛錚道,輕輕喚了一聲,“阿娘。”
端珞洶湧的淚水再度湧出,她將臉貼在他手背上,抽泣不止。
“是我害了你,害了哥哥,如果十四年前我沒有讓哥哥帶你離開,今日你就不會——”
薛錚打斷她,“我是最幸運的人,因為你做了那樣一個決定,我得以在外面的世界長大成人,我永遠感激你。”
“你不怪我?”她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他。
“當然不,”薛錚笑道,“這麼些年,你們在這裡生活得好么?你和……哥哥?”
端珞的情緒略微平靜下來,她點頭道:“還好。我學了刺青術,所以在族裡,還算受人尊敬,你哥哥他……”
“他怎樣了?”
端珞以袖揩去眼中淚水,語聲中透著一股苦澀之意,“想必哥哥告訴過你,我一直把阿雲,也就是你哥哥,藏在谷外的一個山洞裡,他不會說話,神智也如叄歲小孩,所以我和哥哥在洞里商量帶你走的時候,並沒有避諱過他。”
她停了停,目光轉到不遠處黑石峰山腰處,那座屍架頂端之上。
“哥哥帶你走後不久,二祭司發現了我在谷外的秘密,把他帶了回來,那時我已繼任成為族內的刺青師,所以他們並沒有為難他,只是把他單獨關在一間屋子裡,每天晚上,允許我去探望照料他……”
端珞的目光轉回薛錚臉上,含著深深的歉意和自責,“兩個月前,阿雲忽然開始說話,一開始零零碎碎,我很高興,鼓勵他盡量地說,他很快就能說一些很完整的話出來,而且我不在的時候,他也會自言自語地說,什麼話都說,只要是他聽過的他都說,甚至是很久以前他聽到的,埋在他腦子裡的那些話。”
薛錚已然明白。
端珞沉默許久,慘然笑道:“我希望你不要恨他……我知道大祭司派人出了谷,沒有一個晚上能睡得著,我罵他,打他,但他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明白……”
端珞放開薛錚的手,將臉埋進手掌內,語聲哽咽,“我每天晚上都在祈禱,祈禱他們不要找到你們兩人,可是二十多天前,他們帶回來了哥哥的屍體……”
她說不下去了,蒙住臉痛哭。
薛錚將她的手從她臉上挪開。
“這不怪你,也不怪哥哥,”他溫和地說:“這是我和師父的宿命,時間到了,我們應該來解決這一切。”
他頓了頓,低聲道,“你放心,我不會死的。”
端珞抬起頭來,憂心如焚地看著他。
“阿娘,你說你是刺青師,”薛錚正色道,“那你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
“當然,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她道。
最黑暗的時候過去了,啟明星在天際中亮起。
朦朧的晨光中,有幾人沉默無聲地走上祭台,在中央放置了一張長條的木桌,一排大大小小的刑具被一字排開,整齊地放在斑駁蕪雜的桌面上。
牢籠內的人靜靜地盤膝而坐,第一縷陽光照射到祭台中央時,他睜開了眼睛。
--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